第95章 數河燈
喬鬆柏教書的學堂,是整個白鹿書院的最東角,青瓦白牆,甚是堂皇。
因為栽種著好幾株臘梅,此時縷縷梅香在夕陽的照耀下,散發著醉人的暖香。
頑劣的學子們,趴在窗戶邊,想要探頭看裏麵的情況。
然而,令他們沒想到的是,老師們,或飲茶、或小憩,並沒有在做什麽事情。這一下子,學生們都有些害怕了。
對老師、對權威的那種本能害怕,還是埋在骨子裏的。
不過這學生裏麵,也有膽大不怕作死的,也仗著膽子往裏麵看。
可這一看,卻發現學堂正前麵架了一塊板,上麵還用石灰,塗了一些白色的鬼畫符。
“這老師,該不會偷偷在學堂裏麵,學降妖除魔呢吧?”
有人看不懂,自然就把事情往鬼神上麵引。
而這個年紀的學子們,對於鬼怪之事,有一種恐懼卻又忍不住關切的態度。簡而言之,就是愛好作死。
這一下子,學生們的八分害怕,被好奇戰勝,隻剩下三分不到。人擠人地朝學堂裏麵瞧去。
“這看上去像是桃符,可這也忒大了吧。”
“而且,它不刻東西,用石灰抹上去,是什麽意思?”
“從未見過有這種鎮惡方式,難不成,咱們書院下麵,是一條極為厲害的惡妖?”
“這個我知道,聽說附近齊雲山,終年山霧縈繞,裏麵有鬼市。會不會是惡鬼從那裏麵跑出來了?”
不過幾息之間,這越傳越離譜了。
林暖暖覺得,這些人,不去寫小說是真的可惜了。
原來,群眾對於小說、鬼怪故事的熱愛,真的是自古有之。而且這些人腦補能力極強。話本傳奇一直到明清才興起,可能主要是沒有留存下來的手段。
這時候,在學堂裏麵,平素最為正經的、教《論語》的朱先生唬著一個臉,惡狠狠地怒斥學生們:“一個個的,像什麽東西?子不語怪力亂神,一個個都是讀書人,心裏麵想著的,怎麽淨是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這朱先生本來就身形碩大,此時黑著一張臉,背著光。活脫脫一副閻王相。學生裏麵,有看的不去清楚、且膽子小的,乍一看朱先生,竟然大喊一聲:“有鬼啊!”
然後,他就昏了過去。
朱先生,這下子整張臉是徹底黑了。
一旁的老師學生,是想笑不敢笑,一個個都憋著勁。就連原本都快被嚇哭的林芳芳,也是偷偷的揚起了嘴角。
不過這個時候,謝廣安卻突然有些懂了。“這些是標記符號,我曾經在水渠修築圖中,見過一些。”
林暖暖聞言,不由得朝謝廣安看過去,這個年輕人,還真的有些前途不可限量。當初給白太玄的圖紙裏麵,確實有少量標記。但是無關全局,沒想到謝廣安不但注意到了,甚至也確定了,那些都是標記符號。
怪不得白太玄如此看重他,確實有必要。
“這個是黑板,這個是粉筆,這是用教書、寫字的。”林素節年紀小小,膽子頗大,竟然竄出門外,對著學子們講了起來。並且成功拆台:“我、還有白鹿書院的老師們,都在跟我師父學拚音!”
喬鬆柏與林暖暖對視了一眼,都從彼此眼中看到了無奈。林素節的話,很像一個稚童的發言,但是,他不是真正的稚童。說話不是如此“童言無忌”的,看著這個架勢,就是想替喬鬆柏找場子。
果然,白鹿書院的學生們哄堂大笑。在他們眼裏看來,書院的老師們,是無所不知,無所不能的,怎麽還需要向人學習?
“胡說八道什麽呢?”有幾個好麵子的老師,頓時站不住了。這學堂內的地,也有些烙腳了。他們在學生們麵前,樹立威嚴,全部都靠自己比學生們知道的多。給他們塑造一種,無所不知的形象。
林素節卻洋洋得意地看向喬鬆柏,看樣子像是在邀功。
林暖暖掃過那幾個老師,還有窗外錯愕的學生。卻向朱先生一拜首:“請問先生,子不語怪力亂神,下麵一句是什麽?”
朱先生抬頭看向她,又看向那幾個老師,直搖頭:“子曰:‘三人行,必有我師焉。擇其善者而從之,其不善者而改之。’”
“師者,所以傳道授業解惑也。諸位,如此看重老師的身份,卻覺得自己必定不能向比自己年紀小的人學習,是否過於偏見。或者說,因為你們從來不自信。你們知曉自己並不高大,甚至卑劣。所以,你們必須要用強權與權威,壓倒學生,接受不得一點質疑?”
林暖暖此話一出,整個學堂一片寂靜。
喬鬆柏拉著林暖暖的手,警惕地看向四周。
“宿主,你傻不拉幾的啊。天地君親師。老師也是封建父權下的一環,學生可以質疑老師,學生可以超越老師。一旦這種想法形成,就相當於在質疑父權、君權。”小靈急忙提醒。
林暖暖打了一個激靈,心裏麵也有些惶惶不安了。
“好!說的好!”程布星突然拍手叫好,卻一副拱火的樣子。
沒想到林暖暖竟然自己給自己挖坑了。她現在把白鹿書院的老師們得罪了,這下子,沒人去教外麵的學生了。那自己又有了勝算了。
想到這裏,程布星恨不得林暖暖多說幾句,把這些老師徹底得罪死。
卻沒想到,平素最古板的朱先生第二個讚同起來:“確實說的好!的確如此。”
一眾學生看向朱先生的眼神,頓時就不對了。因為朱先生效仿孔夫子,六藝是一向不落。平素最愛好騎射,因此這體格,比山中獵戶不遑多讓。所以平素學生們都怕他。
如今他這話一說出來,眾人幾乎覺得不可思議。難不成,朱先生竟然覺得,大家可以質疑他?
然而朱先生的看法,不代表全部老師的看法,有些老師聽到這些話之後,是憤然離席,甚至向院長拋下狠話,如果不嚴厲懲治林暖暖等人,他們就集體離職。
這些老師是真的上火了。原本讓他們來這裏學習鬼畫符,已經是為難他們了。現在竟然還侮辱他們,覺得學生可以質疑老師。
被那幾個老師點名的老院長,程致遠,一直在這個學堂裏麵。
但是,他從未出一聲,從未說一句,一個人拿著毛筆,默默地在寫著些什麽。
“爺爺?”程布星看那幾個老師被擠兌走了,心情還是很不錯的。這幾個人裏麵,除了教樂器的老師趙先生,有點真才實學,其他的幾個老師,說是臭魚爛蝦也不為過。
程致遠神情嚴肅,提筆揮毫,片刻不停。
這番神情態度,儼然超然於外物之間。在場不少老師,看到院長的樣子,心裏麵都或多或少,有所感觸。
喬鬆柏走到程誌遠身邊,卻發現他已經在為《論語》注音。這手蠅頭小楷,古意盎然,寫的比喬鬆柏還要精致好多分。而這些注音,竟然能寫的極小,不影響整體漢字的閱讀,使得拚音成為真正的輔助。
一堂課所學,立刻就成為了運用自如的工具。明明喬鬆柏隻教了少許聲母韻母,但是隻要是教過的,可以拚成的,程致遠都標注了。
“他這毛筆字,比你好太多了。”林暖暖也走了過來,半倚在喬鬆柏胳膊上,看著程致遠注音。
喬鬆柏小聲附著林暖暖耳說:“書法之練習,日複一日,隻有足夠的積累,方有成效。”
林暖暖:應該換個話題的。
學生們看到幾個老師被氣走了,而院長紋絲不動,被一眾老師問圍觀。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一個個好奇的要命,但是始終不敢踏進學堂內。
“院長。”
喬鬆柏提音喚了一聲,程致遠才如夢初醒。
“上課了?”
見到此情此景,程布星心中惱怒、怨恨起來了。他叫爺爺,卻得不到回應,而喬鬆柏略微一叫,爺爺立刻就回應了。
“有幾個老師被氣走了。”程布星竄到程誌遠身邊,把剛剛發生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
程致遠卻理了理書本,不甚在意:“走就走了吧。我白鹿書院,也不需要這樣的人。”
說著,卻用目光問起了林暖暖。
林暖暖躲閃不及,隻能硬著頭皮點了點頭。
這就相當於她給了承諾,會想辦法填補。程致遠正是求之不得。
“外麵的學生們,若是好奇想要學的,正好可以進來,讓他們把這幾個老師的空給補了。”
程致遠聲音不大,卻恰好可以傳給窗外圍觀的學生。
學子們剛放假回來,心還沒有收起來。最終隻剩下包括謝廣安在內的,幾個學子留了下來。
卻說再上完一堂課,已然是華燈初上。
這廂喬鬆柏都宣布下課了,但是程致遠不答應:“小先生,我還能學。不礙事的,讓他們多上幾盞燈,你繼續教就是了。”
求知如渴,無非如是。
“可我不能教了。”喬鬆柏搖頭,“知識是需要時間消化的。而且,今天是元宵節,我還要帶娘子去逛夜市。”
他這話一出,不但程致遠無法反駁,就連林暖暖都不由得有些羞紅了臉。
好說歹說的,喬鬆柏總算讓自己下課了。
帶林暖暖看花燈、看煙火,是喬鬆柏在新年那天就想的事情,雷都打不動的。
他們倆是逍遙地逛街市了。
但是白鹿書院的老師們就慘了。院長不走,他們也大都不好意思回去。因而也在學堂裏麵,開始挑燈注音。
倒是機緣巧合的,采用的學習方法中的“學習-反饋”,很快便牢牢地掌握了這些知識。
沒有工作要做的林芳芳、林素節,則是在程布星的帶領下,去往了書院的公共宿舍。
今日是正月十五,天寒地凍,月亮卻分外圓。
那幾個賭氣要離校的老師,帶著行李,站在宿舍外麵,就等著院長回來,上演一出死活要走、然後不情不願被挽留的鬧劇。
然而,人來人往,他們都快凍僵了。最後遇上的居然是程布星,程布星這小子又使壞,非告訴他們,程致遠馬上回來了。騙得他們一直裝模作樣等到半夜。
卻說喬鬆柏帶著林暖暖逛著繁城的夜市。
許是進城困難的緣故,今年繁城元宵夜市,攤位並不多,但是每個都火爆異常。
林暖暖與喬鬆柏手牽著手,想要往各個攤位裏麵擠,卻怎麽也擠不進去。
“算了,我們去看河燈。”林暖暖實在不願意再擠。這千萬河燈,一同在水中飄蕩,也是一番奇景。而且是她從未見過的新鮮景觀。
兩人站在橋上,看著火光流溢,一種旖旎的氛圍,在兩人身邊蔓延。
喬鬆柏曾聞言,會有男子為心愛女子數萬家燈火、千盞河燈,原是不信。現在才知道,數的不是河燈,而是借著數河燈,留住這片悸動與曖昧。
“娘子,我與你數河燈?”
林暖暖皺眉看向他一眼,有些不解,不過還是報出了數字:“一共是九百八十七盞。”
這種東西,數了幹嘛?再說了,有小靈在,數它,不是分分鍾的事情嗎?
喬鬆柏錯愕良久,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主要是這樣數的。”林暖暖以為喬鬆柏是想知道如何數,於是耐心講解起來了。
區域劃分法,雖然河燈在流動,但是水流是東西流向的,隻要劃分好區域還是很有希望的。
“娘子。”
喬鬆柏笑著搖了搖頭,不解風情,也是一種令他歡喜的可愛。林暖暖表達喜歡的方式,就是替人解決問題。風花雪月,本就不是她的作風。
“我們一起去放河燈吧?”
“好啊!”林暖暖點頭,摩拳擦掌,躍躍欲試。她確實從未放過河燈。
看著燈光與輝月在林暖暖眼中閃爍,喬鬆柏心頭皆是歡喜。
他瞧著賣燈的老人,就在前方不遠處。於是便放任林暖暖在橋頭看河燈,自己去買燈。
然而,誰曾想,僅僅是短暫分別,卻出了大事。
“宿主,小心!”林暖暖看著喬鬆柏走下橋,卻聽到小靈的警告聲。
兩名穿著極為普通的男子,一前一後,把林暖暖圍住,伸手就捂住她的口鼻,想要抓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