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別把神聖掛在嘴邊
丘哲坐在寬大的花梨木椅子上,聽著外面淅淅瀝瀝的雨聲,手指輕輕敲打椅子兩邊的扶手。對面的小老頭顯然是個很嚴謹的人,不過兩頁紙的簡歷,他至少審讀了有一刻鐘的時間。
當小老頭放下簡歷,丘哲立刻止住了手上的小動作,並且下意識地挺直腰桿,試圖讓自己看起來精神一些。
「你叫丘哲?」
「對。」
「應聘圖書管理員?」
「是。」
「說說你應聘的理由吧,」小老頭眉頭微皺,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為什麼想要到圖書館來工作?」
查看過丘哲的簡歷以後,他心裏面並不滿意。這個年輕人居然只有初中學歷,對於一直生活在象牙塔里、每天接觸的都是高學歷人才的小老頭來說,初中畢業生跟文盲沒什麼區別。
不過這不是最關鍵因素,圖書管理員的工作對學歷要求並不高。真正讓他做出否定判斷的,是對方的年齡,剛滿二十周歲,實在是太年輕了。在小老頭的認知里,這種年齡段的年輕人,都是些輕浮、躁動、耐不住寂寞的小傢伙。
按照他的想法,最理想的招聘對象應該是那種三十歲到四十歲的中青年,女性最好,要知書達理,做事認真細緻、一絲不苟,而且能坐得住,一杯茶一本書就能坐在那半天不動彈。
不過這些想法他只能放在心底,按照上頭的要求,本著節約預算的原則,這次的招聘是放在計劃外,也就是說,錄用的人員是沒有編製的,雖然會簽合同,本質上還是臨時工。這種條件下,想要招到他理想的那種僱員,實在是有些困難。
「我小時候家裡很窮,」丘哲斟酌著用詞,並且努力調整語氣,讓自己的話聽起來更加真誠和有說服力:「我一直喜歡讀書,但是買不起,只能去書店,裝作顧客蹭書看,有時候一站就是一天。」
「後來上了中學,學校里有一座圖書館,雖然不算大,但是普通圖書館該有的書都有。我在裡面看了很多我想看的書,也學到了很多東西,至今受益。我非常喜歡圖書館里的環境和氛圍,安靜、平和,沉醉在知識的海洋里,再浮躁的心也能得到安寧。」
「所以在我心裡,圖書館是一個很神聖的地方,一座知識的殿堂。能夠到圖書館做事,是我的理想,我希望能夠用自己的努力,來維護這座殿堂的寧靜與聖潔。讓更多喜歡讀書的人,在這裡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而我自己,也會享受這份工作,從中得到樂趣。」
小老頭的眼睛微微眯起,眼神凌厲如同刀鋒,想要從丘哲的臉上找出些表裡不一的端倪。不過令他意外的是,對方的表情始終如一的平靜,透著與年齡不相符的沉穩。
「學過圖書編目嗎?」小老頭收回自己的眼神,心裡頭說不出是失望還是高興,表情變得稍稍柔和了一些。
「我自學過圖書館圖書分類法和文獻信息編目實習教程。」
「是嗎?那太好了。」
在問過幾個專業性的問題之後,小老頭結束了這次面試:「回去等消息吧,最遲一個禮拜,會有電話通知你結果。」
「謝謝!」丘哲從椅子上站起來,微微地向小老頭鞠了一躬:「給您添麻煩了。」
「年輕人,」丘哲轉身離開,快到門口的時候,小老頭忽然叫住了他:「你之前說,你把圖書館當做很神聖的地方,把到這裡工作當成理想,我不知道你說的話有幾分真心,不過作為過來人,想跟你啰嗦幾句。」
丘哲回過頭來,微微頷首,表示自己正在認真傾聽。
「我年輕的時候,也是一個理想主義者。跟你一樣,腦子裡滿是神聖、高尚、信念這些辭彙。然而活得越久,這些東西好像就離我越來越遠,漸漸地,就再也找不到了。」
「我見過很多年輕人,跟你年紀差不多,也和你現在一樣,臉上充滿朝氣,眼神明亮而堅定,彷彿隨時準備拯救世界。不過隨著時間的推移,這些人就慢慢變得暮氣沉沉、世故而圓滑。」
「工作就是工作,要做好任何一份工作,需要的不是所謂理想,而是紀律、操守和日復一日的堅持。」小老頭盯著丘哲的臉,語氣里充滿嚴肅:「如果你真的把這份工作視為理想,那就正視它,當做一份單純的工作來做。收起你的理想主義,把它埋在心裏面。神聖若是掛在嘴邊,遲早會被口水玷污。」
丘哲走出圖書館的大門,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下來,天邊斜掛著一道彩虹,像是一條七彩的玉帶。空氣里滿是負離子的味道,透著一股新鮮。
圖書館的台階很高,丘哲一步一個階梯地往下走。遠遠地看見死黨崔鵬站在台階底下,臉上帶著熟悉的憊懶表情,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
「你不是陪她們去博覽會了嗎?」丘哲有些詫異。
「她們」是崔鵬剛認識不久的兩個新朋友,一個叫高永夏,另一個叫丘婷婷。十年老友,對於崔鵬的女人緣,丘哲一直很佩服。不管什麼時候,也不論走到哪裡,他總是能在第一時間,認識到這些既漂亮又可愛的女生。
誠然,在這個看臉的世界,帥氣的長相無疑為崔鵬加分不少。不過丘哲總覺得,比起外貌,崔鵬真正吸引女人的地方,是他言行舉止間流露出的一種氣質:自信、優雅而從容。
「丘婷婷不舒服,我們只好先送她回家,」崔鵬道:「等再回去的時候,居然閉館了。」
「現在還是上午,怎麼會突然閉館?」
「誰知道,我正看得起勁,」崔鵬語氣里很有些遺憾:「真是可惜,裡頭不少展品都很有意思。」
丘哲眼睛微微眯起,對於自己這位老友的脾性,沒有人比他更清楚。如果只是差強人意,崔鵬頂多會說「還不錯」,能夠讓他用「有意思」來形容的物事,那就一定是真的有意思了。
由江東市政府承辦的第十二屆世界文明博覽會,是近年來江南省最大規模的國際性展會活動。今年博覽會的主題是「千奇百怪的文明之旅」,從年初就開始鋪天蓋地的宣傳造勢,橫幅和廣告貼得滿大街都是。
「對了,你面試的結果怎麼樣?」崔鵬問道。
「還行吧,」丘哲聳聳肩膀:「這位莫教授似乎並沒有傳說中那麼古怪,不過結果如何,還是要等通知。」
「那就等吧,」崔鵬笑道:「到點了,找地方吃飯去。」
「吃點什麼呢?」丘哲有些頭疼:「我倒是無所謂,可是還得給鴛鴦帶飯,那個小祖宗的口味你懂的。」
「別擔心,」崔鵬笑得很雞賊:「附近這麼多賣吃的地方,總有合適的。」
在一家叫何記的小飯店裡,崔鵬和丘哲面對面坐著。桌上是四菜一湯、兩葷兩素,還有一壺老酒。丘哲看著酒壺,皺了皺眉頭:「我又不喝這玩意。」
「這可是好東西,」崔鵬笑道:「窖藏了二十年的地瓜酒,現在可不好找了。你也知道市面上賣的那些,十成里有九成是酒精勾兌的。」
「那我也不喝。」丘哲搖了搖頭:「不喜歡就是不喜歡。」
「真是不懂享受,」崔鵬給自己倒了一杯,輕輕眯了一口,慢慢品味。
丘哲不去管他,隨手撕下一塊雞胸脯肉進嘴裡。他吃東西的速度很快,也不講究什麼吃相,一頓狼吞虎咽下來,已經幹掉了兩碗米飯、一隻燒雞和兩斤牛肉,又把一盤蔬菜夾個精光。
桌面上的菜肴很快就空了大半,好在崔鵬知道老友的飯量,一開始點菜的時候就有所準備,後續的飯菜接連端上來,讓兩人可以放心地大快朵頤。
「我說,」酒足飯飽以後,崔鵬用熱茶漱過口,低聲問道:「你真的確定,那塊玉佩就藏在江大的圖書館里?」
「不確定,」丘哲老老實實地說道:「我只是從喬老大給我們的線索推斷,玉佩應該是在顧水生的手上。目前我們已知顧水生逃到江東以後,就是躲在江大的圖書館打雜,最後老死在裡面。他沒有後人,身後事都是當時的館長幫忙料理。即便玉佩沒留在圖書館,總該有一些線索在裡面。」
他們所談論的玉佩,正是賴守中交代丘哲一定要收回來的師門至寶,裡頭藏有南宗秘典洞極天書的殘卷。一次偶然的機會,丘哲從一個叫喬老大的幫會頭頭那裡,得到了有關其中一塊玉佩的線索,一番調查,就查到六十年前一個叫顧水生的人。為了追蹤此人,他跑了不少地方,才有了今天這一場面試。
「所以你就打算,先混進圖書館,然後就可以慢慢尋找線索?」崔鵬道。
「初步計劃是這樣,」丘哲道:「反正我現在也沒正經工作,混口飯吃也好。」
「也對,」崔鵬點點頭:「雖然有閱覽證就可以進圖書館,不過如果只是讀者,還是有很多不方便。畢竟江大的館藏在國內是首屈一指,很多地方根本就不對外開放。倒是以工作人員的身份,會有更多活動的餘地。」
以兩人之間的默契,很多事情根本不需要多做解釋。所謂聞弦歌而知雅意,丘哲只是稍稍點了兩句,他藏在心裡的那些想法,崔鵬就已經全部腦補出來。
「吃完飯陪我去打球?」
「算了,我還要去一趟槐花路。」
「去那做什麼?」
「為了琥珀的事情。」
「琥珀?」崔鵬稍微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你是說你家新來的那隻小貓鬼?它能有什麼事情?」
「你知道我一向不招惹別人,」丘哲面色一如往常,只是眼中一閃而過的精光,卻暴露了他的情緒:「昨天傍晚我正在入定,居然有人設法壇暗算我。」
「居然敢暗算你,這人好大的膽子!」崔鵬聞言有些咋舌,他知道自己的這位死黨,雖然看起來很普通,卻是真真正正的高人弟子,手段著實了得,等閑無人敢招惹。「後來呢?」
「我滅了他的派來的鬼使,本來打算立刻找上門去。不過那傢伙著實了得,居然會用顛倒乾坤的法門,掩藏自己的痕迹。你也知道我不擅長術數,只能猜到對頭就是之前豢養琥珀的飼主,找我報復來了。」
「所以你從琥珀口中問出了槐花路這個地址,準備今天找上門去?」崔鵬反應還是很快,一下子就猜出丘哲的打算。
「對,如果不是約好了上午面試,這會我應該已經完事了。」
「可是對方不會這麼蠢,明知道琥珀被人解救了,還呆在老地方等人找上門。」
「那我也要去一趟,總歸能找到些蛛絲馬跡。何況琥珀的屍身還在那裡,也要去收斂一下。」丘哲的語氣並不強烈,卻是不容置疑:「雖然琥珀身上的禁制早就被解除了,但是屍身留在那裡,對方總能做些手腳。我的租屋,應該就是這麼被找到的,我本來不想和對方衝突,但眼下看來,也由不得我了。」
「好吧。」
「對了,」丘哲並不打算在這個話題上多費口舌,一碗熱茶下肚,他摸著下巴,低聲說道:「你特意接近那兩個女生,到底是出於什麼想法?」
「你又不是不知道,高永夏的父親和我爸是同學,又是生意上的夥伴。跟她搞好關係,是我老爹親口交代的任務。」
「噗,」丘哲差點沒一口水噴出來,盯著崔鵬看了半晌,搖搖頭道:「你要有這麼孝順,當初就不至於被你爸塞到我們那種鄉下地方,讓你大伯嚴加管教了。」
「好吧好吧,開開玩笑,」聽他提起自己過去的糗事,崔鵬舉手投降:「其實我不是對人有興趣,而是對她們那棟宿舍樓有興趣。」
「有什麼發現?」
「發現倒是沒有,不過我在學校里這些日子,聽到了一則很有趣的傳言。」說到最後兩個字的時候,崔鵬收起了笑臉,表情變得異常的嚴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