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礦難
就山村之所以叫這個名字,是因為這個村子坐落于山腳下的一個拗口裡。沒有山風的襲擾,就像是一個老年人佝僂著身子靠在山腳下,舒舒服服的曬太陽,如此四季。
初冬的時候,一切恬靜而平和,家養的柴狗趴在窗檯根下曬著太陽,都懶得哼哼。今年的收成不好不壞,還算是能填飽肚子,這算是村裡的頭等好消息。以今天的眼光我們很難去理解,吃飽算是什麼好事?但在當時,那三年的飢餓永遠銘刻在活下來的人的心裡。雖說不至於再餓死人,逐漸改善的三餐質量也撫慰著他們驚恐的情緒。但是對於食物的渴望,永遠會佔據著他們的思維。在死亡線上掙扎過的人,懂得食物的價值,也更懂得珍惜。
老人們會在吃飽飯後靠在向陽的地方,慢慢享受消化的幸福。年輕人則沒有這樣的興趣,他們不曾經歷過那樣的年代,所以他們的眼睛里都閃耀著對新鮮事物的好奇。他們需要新布做衣服,需要那些新奇的吃食來滿足口舌之需。如果有機會,他們更想去省城裡的電影院看場電影,精彩的故事情節和漂亮的女主角是最能炫耀的談資。為了自己諸多的想法,年輕人從來不會吝惜自己的力氣,但往往只是苦於沒有出路,也只能是一幫一夥的說說笑笑,吹吹牛皮。
然而在就山村可不同,人們對新生活的嚮往不會成為議論閑扯的動力。這裡的壯勞力們都聚集在遠離村子的一個山坳里,這裡有一個採石場,是村裡人自發組織人力開發的。採石場中到處是大大小小的石塊和碎屑,伴隨著叮叮噹噹的敲打聲,瀰漫著嗆人的粉塵。本來除了翻地上肥,莊戶人已經十分厭倦了單調的體力勞動,但是沒有手藝,能過上好日子的唯一途徑就是力氣。
「錢二!錢二!」一個急匆匆的身影衝進了採石場,也許是採石場的工作過於枯燥,幾乎所有被繁重勞動折磨麻木了的人們都停下了手中的活,這個聲音里焦急的情緒引發了他們的好奇。
「錢二!錢二!」雖然瀰漫的煙塵讓人無法看清來者的面目,但是大夥都知道,這個倔強、渾厚有力又夾雜著生硬普通話,是村長鄭強的聲音。
鄭強邊跑邊喊,汗水流過滿是粉塵的臉頰,形成了一條條的亮道,他的聲音很焦急,但是並不足以表現他臉上更為焦急的神情。
「咋啦?」一個矮個男人應了一聲,但是他沒動地方,只是吐了一口吐沫,看樣子是懶得去搭理。
「還咋啦?」鄭強尋著聲音走了過來,「不是跟你說那個坑裡的石頭不要動么?上面的石傘子都松成那樣了,那塌下來就是人命!你咋又讓人進去啦?」
錢二的眉頭擠成一個小團,小鬍子在嘴唇上不服氣的動了動,「哎呀,就那麼兩塊小料,栓上繩子拉出去就行啦,能有多大動靜。」
「狗屁!」鄭強氣還沒喘平,但一聽錢二的話,就怎麼也忍不住心裡的火。「那是人命,你個兔崽子,那能耍?!」鄭強抬手指住錢二的鼻子。
鄭強的聲音越來越大,他的話在眾人臉上凝集成了憤怒與憂慮,大家用責問的目光注視著錢二,但錢二揚了揚眉毛,根本就沒當回事。
「等我回來收拾你!」鄭強沖了錢二一句,轉身就急匆匆的走了。看著鄭強漸漸消失在煙塵中的身影,錢二抽了抽鼻子,狠狠的吐了一口吐沫,「要不是老子把石頭賣出去,你算個球!」
其實,發脾氣也並非鄭強所願。幾年前,他從部隊複員回家。由於在部隊時表現突出,鄉政府委派他出任就山村的黨支部書記。眾人都希望這個「有文化、有技術」的解放軍同志能帶領他們過上好日子。但誰料面對這個天干水少、土貧木稀的現實環境,鄭強抓破了腦袋也沒能想出個辦法改變困境。然而,這個眾人眼中成天投機倒把、不務正業的錢家老二,卻把鄉里石料廠的採購員帶回了村裡,通過勘察取樣,採購員對村長放下一句話,只要你能拉到廠里,就給現錢。
採購員走後,村長蹲在石磨上抽著煙袋,耷拉著眉毛對錢二說,「娃娃,都說地里刨吃穿,聽誰說過石頭蛋子能賣錢?」但鄭強卻覺得這是一個機會,只是他也不清楚賣石料會不會違背組織紀律,算不算投機倒把。為此,鄭強帶著錢二專門跑了一趟鄉里,一是為了彙報情況,找政府的老戰友給幫幫忙;二是去考察一下石材廠,和廠領導商量一下具體的供貨條件。
石材廠的考察很順利,廠領導甚至答應幫忙做政府的工作,但就是要村裡自己送石料,鄭強當即拍板,只要能做,我們自己送。有了石料廠和戰友的幫助,鄉里的領導很快就給出了意見,說這個事情你們先別報,自己先做,步子小點,看看風。我們呢,也就當不知道,如果事情很順利,具體的問題到時候再定。
鄭強高興的把大腿一拍,這就行了!
回去以後鄭強就給大家詳細說明了考察情況和自己的想法。老村長聽了以後,啥話也沒說,只是在鞋幫上敲了敲煙袋鍋,背著手走了。其他人也都很猶豫,不知道該怎麼辦。最後,在鄭強的鼓舞下,錢二和幾個年輕人站了出來,組成了一支採石隊。大夥挑了幾塊看著順眼的大石頭,用生產隊的驢車給送了過去。去的路上,幾個人還都很沉默,擔心自己的工分、擔心用了生產隊的驢、擔心背上不務正業的名聲說不下媳婦、擔心……
但是,當他們用賣石料的錢買了咸鹽和水果糖,趕著驢車往回走的時候,他們笑著、鬧著、唱著,那時,除了糧票、布票等不夠的遺憾之外,他們覺得自己就是站在坦克車上凱旋的戰鬥英雄!
事情很順利。村裡人支持:農忙的時候大夥跟著生產隊出工,消閑的時候就跟著採石隊出工;鄉里支持:解決飢餓,擺脫貧困,過幾年沒準再出個萬元戶,這就是成績!
形勢一片大好!
但鄭強看著大夥在山腳下錘敲棍撬,總覺著這麼干不是個辦法。石料不僅太小,而且邊緣也不整齊,影響品級。但要批炸藥雷管,卻又談何容易!就在鄭強坐在磨盤上皺著眉頭抽旱煙的時候,老村長家的三兒子卻找到了他,告訴他一個自製土炸藥的辦法。鄭強除了興奮之外還大感驚奇,問你這麼小的年紀怎麼知道這個?那小夥子憨憨的咧嘴一笑,說老輩人之前打鬼子就用這個辦法做土炸彈,這法子是我爹剛教我的。
有了這種土炸藥,村裡的採石生意越做越紅火,吃鹽買布再也不用盯著老母雞的屁股,每個人臉上的皺紋都舒展了不少,但鄭強心裡卻有一個疙瘩越擰越皺。
「個狗東西!」鄭強氣哼哼的走著。這個錢二就是他心裡的那個疙瘩。雖說全靠這小子才有這麼一條活路,但他總是好吃懶做,出工不出力。為了感謝他,當然也是從側面約束他,鄭強頂住了大夥的看法,讓錢二當了採石隊的副隊長,平時一邊教育他一邊教他爆破技術。可誰料這小子不但沒有長進,還仗著自己小隊長的名號瞎指揮,他自己懶散的狀態反而變本加厲。鄭強一直都在耐心的開導,但錢二活脫一個上了肉案子的死豬,任你咋說都沒用。
「都別干啦!快出來!」鄭強一邊跑一邊拚命揮手,幾個正在栓石料的人一愣。
「錢二讓把這幾塊都弄出去。」其中一個叫楊四的村民說道。
「哎呀,都出來,不要命啦!」鄭強的話音還沒落,他就拉住最前面的一個村民往外扯,但用的力道有點大,扯的那個人一個趔趄。
「咋啦?」楊四一腦袋問號。
「還咋啦?個人不會看?」鄭強瞪著眼睛說了一句。
這是一個在石壁上炸出來的凹洞,四米多高,三米深,能輕輕鬆鬆站四五個人。這時,楊四幾個人就站在洞里。
「你看那頂子!」鄭強舉手一指,雖然壓低了聲音,但仍然能看出他有說不出的著急。「頂子上的裂口那麼深,外面全是浮土,萬一塌了,你們都沒命!趕緊往出走!」
所有人木訥的抬頭看著頭頂的石壁,花紋間雜的石壁中似乎有著數不盡的恐怖鬼怪的面容。而在凹凸不平的石楞中嵌著幾條張牙舞爪的裂縫,整個凹洞就像是一個巨獸的大嘴,此時如同垂涎一般的小沙粒,正從石頂的裂縫中一絲一縷的落下。
就在這時,從遠處傳來「轟隆」的一聲。瞬間石洞頂上的裂縫「喀拉」裂開了一大截,裂縫間隙的石楞也明顯的往下塌了一塊,塵土伴隨著小石塊頓時瀰漫著整個石洞。所有人都驚呆了,頭腦中一片空白,不知所措。
「快走!」鄭強低聲說了一句,其他幾個村民如同被驚醒了一樣,手忙腳亂的往外走,他們的動作因為恐懼變得極不協調,也許用爬更合適一些。而楊四卻沒動靜,鄭強一回頭,看到他張大了嘴巴,眼神中滿是恐懼,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慫包!」鄭強只好轉身回去把他拉出去。就在他抓住楊四衣服的一瞬間,整個石洞「嗡嗡」的抖動了起來,站在靠外位置的幾個人幾乎是連滾帶爬的跑了出去,他們回頭用帶著哭腔的聲音焦急的喊:「強子哥,出來啊,強子哥!」
「哪個王八羔子放炮啦!」鄭強也來不及多想,他一把拽住楊四,但此時楊四已經是渾身癱軟,被他這麼一拽,順勢就跪到了地上,而鄭強也因為用力過猛一下子拽脫了手,身子猛的往前栽了一步,雖然他及時用手在面前的一塊大石料上撐住了身體,但膝蓋卻狠狠的撞在了這塊石頭上。
疼!鑽心!!
此時石洞頂上掉下來的石塊和沙土漸漸變少,整個石洞慢慢趨於平靜,雖然頂部的高度下降了不少,但並不影響通行。鄭強站起了身子,他知道只需要幾步就能脫離險境。他回身用胳膊將楊四夾在腋下,拖著他一步一步往外挪。
外面有個小夥子想回去接應一下鄭強和楊四,但他剛走了一步,遠處又傳來「轟隆」的一聲……
剎那間塵土飛揚,巨獸咬合了嘴巴!狠狠的,毫不留情!
就這樣,兩個大活人瞬間消失在自己眼前。外面的幾個村民呆若木雞,他們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他們更不願意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情。
之前想接應鄭強的那個小夥子,猛的衝到坍塌的石頭堆前,瘋了一樣的往開扒石頭。這時,其他的幾個人也突然清醒過來,也過去幫忙。
突然,一隻手出現在了石頭堆的縫隙里,雖然被塵土覆蓋,但是鮮血和輪廓都證明這就是他們想要尋找的東西,而且更讓人興奮的是,這隻手的手指頭還在慢慢的活動。
「拉……拉……」一個嘶啞的聲音從石堆里傳了出來,「我還……還抱著他呢……」
似乎是自己被壓在了裡面,外面的幾個人都沒有注意到自己的手被石塊磨的血肉模糊,只是瘋狂的扒石頭。
然而,那隻手給出的反應越來越微弱,越來越微弱……
幾個人臉上的興奮漸漸的變成了焦急,又由焦急漸漸的變成了失望,又由失望漸漸的變成了悲傷,他們看到,鮮血從石頭堆的縫隙里慢慢的流了出來……
漸漸的,大家都停手了,只有那個小夥子還在不停的扒石頭。他喘著粗氣,瘋了一樣的用肩撞,用背扛,汗水和淚水順著鼻尖四處亂甩,漸漸的,他也沒有了力氣,癱倒在了石頭堆上。
風,在山坡上呼呼的掃過,這裡的一草一木似乎從未改變過,此時,只有一個嘶啞的喊聲在順風回蕩……
「強子哥啊!!!」……
十八次麥子黃,十八次爆竹響,十八載的時光也只是一瞬,如同一隻貓頭鷹,我們似乎不曾看到它何時來過,也不曾注意到它何時又消失在了遠方。曾經的那些苦難,似乎都只能屬於曾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