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留下
華山
純陽宮的地上,終年鋪著一層雪,薄薄的,卻始終沒有什麼痕迹。
行走坐卧皆是修行,走路踏雪無痕是純陽弟子的基本功之一,對他們來說,這並不是很難。
可此刻,靈虛殿門口的雪卻塌下去了一大片。
已經一個時辰了,蘇南飛一行,還在靈虛殿外面跪著。
他的血已經凝結成了血晶,嘴角的傷口也凍起來了,眾家丁和蘇夫人的雙手在雪地中有些青紫,縱然是習武之人,也是普通人,在雪地中長久不動彈,會凍死的。
小道童有真氣護體,不停循環,因此在雪地中打坐幾天幾夜也沒事,只是看著這些人,有些同情。
小女孩兒倔強的撅著嘴,在一旁跑來跑去,邊跺著腳,邊搓搓小手給父親已經青紫的臉上捂一下,顯得極為懂事。
蘇南飛感覺得到臉上的溫暖,心中也更是堅定,始終跪著不曾走開。
上官師叔已經進去繼續煉丹了,要治療那個小女孩兒就必須使用那打穴之法,可是在一個毫不相干的孩子和幾萬自己熟識的師兄弟以及師侄們之間,他堅定的選擇了後者。
小道童這幾天總是頭疼,今天疼的次數最多。
剛剛系統發布了一個任務。
【治療寒毒,獎勵:閱歷+17000】
這麼多閱歷呢!做完就能升級了啊!
可是要治療這個孩子就必須使用打穴之法,使用此法就會讓崑崙弟子得逞。
求個兩全其美的方法可沒那麼容易!
「嗯……要不,讓這孩子.……入我純陽?」
也許是可憐天下父母心,也許是看這小女孩兒剛剛六七歲,還沒見過人間繁華就要死去,有些同情,當然,也可能僅僅是為了那幾年難得一見的高經驗任務,小道童打著磕巴開口了。
「不過這樣的話,你們全家人的性命,都可能受崑崙威脅。」
夜謹言開始嚴肅,
「雖然,純陽弟子的家人擁有在緊急時刻傳召部分城內官兵護家的資格,但是崑崙弟子的輕功也不是蓋的,軍中能與其匹敵的,也不過那麼幾支罷了,而他們,還不是普通弟子有資格召喚的。」
輕咳了一聲,夜謹言總結道:
「總的來說,要救你們家女兒,你們就會面臨全家為崑崙所報復的危險。
無論想做些什麼,都是一樣要付出代價的。
而且,即使這個孩子要拜入純陽也是有條件的。
一是資質優良,
二性格堅毅,
三..需要上官師叔答應,不追究她的偷醫之罪.……」
蘇南飛聽了小道童一席話有些發怔,雖然他的話語連貫完全不像一個五六歲的孩子,幾乎和成人一般思路十分清晰,但是,他不知道能不能相信他,畢竟這只是個五六歲的孩子,誰知道是真是假。
……
這可是最後的救命稻草了。
再說,女兒和全家人的性命……
他有些猶疑,緩緩的轉過僵硬的頭顱,向身後的夫人和家丁看去,自己當然可以為了女兒擔負危險,可他們..
無親無故,又有誰能承受每日每夜擔驚受怕的精神壓力?
若是答應了下來,這蘇家的人心,怕是要散了。
至於,傳召官兵?
呵..還沒家丁組織起來厲害的少數官兵能擋得住如虎如豹的崑崙弟子么?
要知道邊軍和城內軍可是兩種概念。
蘇南飛開始反思。
自己是不是從一開始就錯了,自己才剛到而立之年,夫人也還年輕,未來還很遠,再如何,也不過是一個女娃兒罷了,又何必讓全家三百口人,為她,賭上性命?
這也……太..不..值..了..吧?
蘇南飛又把頭轉回來..
蘇緣久還在呼呼的往手上吹著氣,不顧爹爹那扎人的鬍子,往他臉上捂去,本來縮在袖子里,有些發白的小手,此時卻也有點發青,凍的有些疼,卻一聲不吭,時不時給旁邊的娘親也捂一下。
呼氣,捂上,縮手,然後再來。
粉嫩嫩的小手有點顫,嘴上卻癟著,那個臭道士太討厭了,居然讓爹爹跪了那麼久。
小女孩兒低頭這麼想著,卻沒看見蘇南飛的眼淚,凍在眼眶裡,隨著眨眼嘎吱嘎吱的響。
他,怎麼敢放棄?又怎麼能放棄?
不再跪著,他站起身來抱拳向眾家丁深鞠一躬,掌握著家丁們賣身契的家主,對他們如此,已經算是行了大禮了,眾家丁都是面帶青色的趕緊挪開,不敢受此一躬。
把夫人扶起來,凍的血紅的手不小心又破開了幾塊,碎裂。
他只是看著自己夫人年輕的臉
在這一瞬,三百口人未來的命運掌握在他的手上
蘇夫人也看著他,用鼓勵的目光。
終是閉上眼。
再睜開,已是下定了決心。
為了愛自己如此之深的孩子,為她付出一切,又有何不可?
「多謝這位小道長,為在下點明前路。」
聲音依舊嘶啞,卻已看到了保住女兒性命的希望,只是一禮,上半身深深的弓了下去。
「不用的,不用的。」
說實話,夜謹言一開始並不是很喜歡他,多話,亂問,而且居然還敢嘲笑自己!
簡直不能忍。
可是,敢為了自己的孩子付出性命,即使,只是有可能付出性命,又有幾人能做到呢?
像他這樣,能做到的人,不值得尊敬么?
所以語氣也就溫和了許多。
「只是你想救你女兒,還得去問問他老人家啊。」
夜謹言指了指靈虛殿內,示意他進去。
蘇南飛心裡也清楚,自家女兒的天賦極高,是傳說中的洞環陰骨,按大唐劃分的天賦等級來看,是最高的甲等。
即使只是甲下等,也足以加入隨便哪個鎮國宗派,做內門弟子了。
心性也沒問題,雖然有些跳脫,但總的來說是個好孩子,值得培養。
只是這偷醫..
『唉,本想為女兒求個未來,結果卻是自己把路擋住了么……』
「解鈴還需系鈴人啊。」
夜謹言笑吟吟道。
「三十步,血誓。」
交談的聲音剛剛落下,一道清晰,帶著些許磁性的聲音從遙遠的殿中心傳來,隔著幾百米,卻清清楚楚的落入每個人的耳中,這一手縮音成束,極為高明。
「從殿門算起,往前走三十步便可,在那個長碑下,立血誓,想來師叔便會原諒你們了。」
小道童解釋道。
微微向殿中心望去,好像能看見上官師叔那平淡卻有些發紅的臉。
大概,是這位師叔反思了一下,覺得自己做的有些過了?
蘇南飛定了定神,雖然身形有些搖晃,但依然堅持站立著,笑著看了一眼將擔心之色寫在臉上的妻子和孩子,步伐堅定。
晃晃悠悠的進了殿,雖然身上好像被加了一塊麻袋一般重……
但,可以堅持。
上官師叔終究是心軟了,雖然布出了【生太極】氣場,增加了些許引力,但平常他的生太極,可是能讓三代弟子定在原地,動都無法動彈的。
看著艱難前進的蘇南飛,一步一步的挪著,夜謹言有些感慨。
想來是被那句話動搖了吧?
上官師叔……
了解純陽人物歷史的夜謹言知道,這位上官師叔的身世,甚為坎坷。
他,是他母親上官婉兒與武則天之侄武三思一夜生情的產物,對上官婉兒來說,他只是個物品。
他知道,那個女人喜歡風花雪月,也喜歡玩弄權術,只是不太喜歡自己,於是,他也不太喜歡他的母親。
上官博玉從小極為聰慧,長大后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連最為艱澀的丹經都被他研究的十分透徹。
雖然師父呂洞賓照顧他,告誡他,理解他,讓他不要看輕自己,知道自己是個很優秀的人。師兄弟們也是如此。
他也清楚,他自己,是即使每日只用三四個時辰練功,都能獲得超越世界上絕大多數人成就的天才。
但,他始終自卑著。
看似對他人冷漠,對弟子冷漠,可每日早起為弟子製藥的是他,即便弟子來領葯時只是一言不發的遞過;
每日記得哪個弟子有什麼修鍊或其他方面疑惑的也是他,總是裝作巧遇為他們解答;
在看到弟子受傷時第一個跑來包紮的還是他,即便事後咬牙切齒恨得那個傷了弟子的門派到極點,也會在弟子面前一臉冷漠;
甚至,就算是祖師背叛師門的靜虛一脈弟子來找他治療,他也會一視同仁,沒有任何別的情緒。
他說,這是他的自卑。
因為他認為,他有父有母,卻從未感受過來自父母的愛。
可是他現在..看到了。
真真切切的用眼,用道念,用心,感受到了。
蘇南飛已經走到了老君碑前,抽出隨身的小刀在左手上一劃,血液流出,右手蘸了些,在臉上畫下血誓道紋,憑空在面前寫了一個『誓』字。
紅光一閃而過。
也許是羨慕,
也許是為了不辜負,
在蘇南飛完成血誓的那一刻,他長長的呼出了一口氣。
聲音依然如方才那般清晰、悠遠。
.
「留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