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一本詩集
夜半時分,棲月崖上。
憂鬱的世子披上風衣,走出「得趣書屋」,來到院中,卻無心賞月。
他滿懷憂緒,繞著兩株新移栽的丁香樹,嘆氣踟躕,獨行了片刻,就想吟詩。
「丁香……樓上黃昏慾望休,玉梯橫絕月如鉤,芭蕉不展丁香結……」
時辰不對!
「竹葉豈能消積恨,丁香空解結同心……」
情緒不對!
「幾樹瑤花小院東,分明素女傍簾櫳……」
花不對!
柳思元作詩的功夫欠缺,賞析的水平卻有。詩為心聲,找不出表達情緒的心聲,世子更加憂鬱了。
「來福!來福!」他呼喚管家。
山莊管家柳來福聽得召喚,趕緊從屋裡出來服侍主子。這位小爺最近作息規律混亂,五十多歲的他不得不跟著熬了幾回夜,都累出黑眼圈了。
「世子有何吩咐?」
「今天有人送詩文嗎?」
「稟世子,有的。那些文人墨客一個個自視甚高,行卷投書,整天價想著一鳴驚人,咱們山莊哪個月不得收到十七八份……」
「把最近收的詩集拿到書房,只要詩集!那些政論文都給我燒了!總有些人不懂事,我還知道要避嫌呢!」
「是!」
管家來福領命去整理行卷,柳思元返回書房,坐到桌前,打開檯燈,支頤沉思。
不多時,管家捧著一摞簿子進屋。
柳思元讓他把東西放桌上,自去休息,不用跟著伺候了。來福拜謝世子體恤,躬身退出屋子,小心關好門。
十幾本詩集里已經出版的居多,只有兩本手寫的原稿。工業社會,印刷價格大大降低,文人騷客出版詩集再簡便不過,稍有點錢就行。
不過柳世子的個人觀點是:既然都是拍馬巴結,當然要選那些心意更誠懇的,所以他只看原稿。送印刷品有什麼意思?當徐國公買不起書嗎!
第一本原稿是古體詩,全文以毛筆書寫,小楷端正。作者王靜安,這名字柳思元熟悉。此人在不少報刊發表詩詞,還以現代眼光評論傳統文學,論述頗成體系,業界名聲不小。
他隨手翻開一頁,選了一首詞,也不從頭讀,只看下半闕:「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那不可言說的愁緒,真是……太美了!
生命的剝落,美好的流逝,年華的消磨,心性的改變,本就留之不住,這一句叫柳思元想起蘇東坡的「月有陰晴圓缺」,想起納蘭性德的「人生若只如初見」。
單這一句就證明這是當世第一等的詩人!
「此人值得支持!」
半首詩的時間足以讓世子作出幫助王靜安出版詩集,介紹他進入上流社會的決定。
合起詩稿,柳思元將其小心放置在書架最常取用的格子,以備日後觀摩。讀好書當沐浴靜心,焚香細品。現在他心緒不寧,不宜讀,讀就是褻瀆。
再看另一本吧。
這部詩稿,錄在一個廉價的學生筆記本上,好像曾被撕開后重新裝訂過。封麵灰撲撲、皺巴巴,還濺了幾滴菜湯!一看就讓人不喜。
世子有點猶豫地搓了搓手指,狠狠心翻開封皮。第一頁是三個蒼勁有力的鋼筆字——《荒野集》!
旁邊是作者名字——晉桐。
翻到第二頁:新月篇。篇首詩:《我愛這土地》!
標題下一行小字:「讀史有感,詠柳將軍。」
詠柳將軍?既然送到棲月山莊來,這位柳將軍一定是祖父吧!這麼粗糙的拍馬手法很久未見了!
既然作者費盡心思把詩集送來,就勉為其難的看看吧。
「假如我是一隻鳥,
我也應該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這被暴風雨所打擊著的土地,
這永遠洶湧著我們的悲憤的河流,
這無止息地吹刮著的激怒的風,
和那來自林間的無比溫柔的黎明……
——然後我死了,
連羽毛也腐爛在土地裡面。
為什麼我的眼裡常含淚水?
因為我對這土地愛得深沉……」
彷彿過電一般,柳思元渾身汗毛豎起,頭皮發麻,這觸動靈魂的感覺是怎麼回事!
從小到大,他聽過無數次父母、老師講述祖父的英勇事迹。
從徐州追隨太祖到奉命突襲北京,從孤軍鮮卑利亞到血戰回還中國,從帶病出征吐蕃到無奈抱憾早逝!
也許是聽得太多,對祖父生平的好奇與佩服漸漸消失,戰爭年代的故事無論劇情多麼曲折,都不再能讓他生出感動,只剩下對老調重彈的反感。
可這首《土地》用直抒胸臆的擬作,替祖父發出了最後的呼喊。
他把一生奉獻給民族國家,卻沒等到太祖混一宇內、華夏雄踞東方的那天!可他從未後悔,也絕不後悔。哪怕化作一隻鳥,也要用嘶啞的喉嚨歌唱!
那些憤怒、澎湃、激昂和哀而不傷、死而不已……就是祖父當年的心情寫照嗎?
原來祖父竟這般偉大!
作者叫什麼來著,晉桐?
名字有點印象,好像跟三大案有關?不對,不可能!逆賊怎麼可能寫成這種大氣磅礴的詩?
柳思元翻到下一頁,《沙揚娜拉》。
「最是那一低頭的溫柔……」
哈,這首有趣!
柳思元不像祖先柳下惠,混跡風月的他早就嘗過倭女滋味。「像一朵水蓮花」、「嬌羞」完全說到點子上了。
想想「和風書寓」里的美妙經歷,世子心裡痒痒的。好久沒去玩了呀!
這個晉桐必是同道中人!
第三首《雨巷》。
「撐著油紙傘,獨自\彷徨在悠長,悠長\又寂寥的雨巷,我希望逢著\一個丁香一樣的\結著愁怨的姑娘……」
丁香!這不正是他剛在院子里想要吟的詩嗎!
「……她飄過\像夢一般的,像夢一般的凄婉迷茫。像夢中飄過\一枝丁香的,我身旁飄過這女郎;她靜默地遠了,遠了……」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個情緒!長安姐姐!你離我越來越遠了呀!
「……到了頹圮的籬牆,走盡這雨巷。在雨的哀曲里,消了她的顏色,散了她的芬芳\消散了,甚至她的\太息般的眼光,丁香般的惆悵……」
憂愁的詩句讓柳思元彷彿看到了郡主那「恨鐵不成鋼」的失望目光,以及她無言的嘆息!
柳思元的心都要碎了!
怎能讓長安姐姐失望!
不能讓她失望!
要跟她說清楚,那些謠言都是假的!
得讓姐姐知道,我是個頂天立地的漢子,絕不是什麼紈絝!
只是,姐姐不准我登門……得找個好由頭!
柳思元已經沒了心情,什麼《飛鴻篇》、《霧隱篇》、《補遺篇》都不能挽留他的目光。
正在此時,一個略微奇怪的標題映入眼帘——《致橡樹》。
一眼掃下去,柳思元如獲至寶。
這首擬女子口吻而作的詩,姐姐一定喜歡!
請長安郡主賞析新詩!
就這麼愉快地決定了!
「這個晉桐真是我的福星!」
「嗯?怎麼沒有簡歷?」柳思元翻到最後一頁,卻沒看到作者個人信息。
抖落兩下筆記本,一封夾在書頁間的信落下來。
寄信人署名為「東方印書館——東方瑟」。
「那條沒品色狼?」柳南岩這回真正吃驚了,「他也會寫詩?」
信沒有封口,薄薄一頁紙上,東方瑟說明原委:原來東方瑟不是作者,晉桐才是。他委託東方印書館發行《荒野集》。但東方瑟見詩集里有涉及徐國公的作品,不敢擅專,遂代為投書。請世子過目,才敢出版。
「什麼不敢擅專!」有關開國貴族的文學作品近年出版不少,只要不是故意潑髒水,從未有人惹出麻煩。東方瑟不過藉機巴結罷了。
不過信末提到:「另有東北優質露天煤礦消息,十分要緊,望與世子面談。」
這句話讓柳思元上心不少。煤礦可是興遼集團的主業之一,什麼唱片、溫泉根本不能與之相比!
如果真有消息讓他立下大功,等老爹回京,也好過不少!
而且東方瑟這個人不是簡單的產業家,在進步黨內也頗有影響力。
他想要見面,面子不能不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