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春種一粒粟
1910年,二月五日,立春。
醫學生何新儒在野地找到幾株蠟梅,瘦枝無葉,花色金黃,剛剛綻放。他摘了十幾枝回來,說是泡水喝可以治咳嗽。
白晝的時間開始變長。那個不守舊規的獵人再次進入滿蓋荒原,帶回一千發子彈和三十斤鹽。
有了子彈,狩獵恢復。大年二十八,陸天錫走了大運,打死一隻狍子。除夕夜,流放者吃上了熱騰騰的肉餃子。
荒原上的春節一如平常,沒有紅紙福字。毛志剛做了兩對長木板,邀書法好的人寫春聯。
兩個地窨子外各豎起一副楹聯。
男人這邊是吳銳寫的「一輪明月,四壁清風」;女子那邊是林茜寫的「江山入畫,意氣凌雲」。
三月,積雪漸消,但凍土仍然未化。
春耕提上議事日程。
東北小麥自來就有「冰上種、火上收」的說法,頂凌播種是常態。
駱十力把聯合耕作機的鏵犁裝上拖拉機,袁文定駕著機器,馬丁負責給鍋爐添柴,他們沿著曹動划好的200畝耕作區周邊翻地畫圈。
不是不想多種,麥種就那麼多。
耕作區呈長方形,寬200米,長700米。粗笨的鏵犁翻起凍土,畫出隔離帶。
犁頭不時翻出冬眠的旱獺,一隻只又肥又壯,比貓還大!
好幾個男生忍不住要捉鼠吃肉,被吳銳、何新儒厲聲喝止。
「不想活啦!」
「想得鼠疫嗎!」
隨著視野的開闊,大齊普通人也漸漸了解中世紀黑死病的恐怖。北庭的新領土前些年小規模爆發了幾次鼠疫,引起整個國家的警惕。好在衛生部有一套成熟的檢疫隔離制度,才不至釀成大禍。
吳銳是生物專業,何新儒是醫學專業,兩人說出「鼠疫」二字威懾極大,圍觀人群立刻散了,晉桐也不免心中惴惴。
他可知道,二十一世紀還常有人捕食旱獺染病身死,外蒙每年因為吃旱獺,感染鼠疫的超過一百人!
雖然感染的可能性並不大,可一旦染上,在荒野里根本無法治療,只有等死一途。
各人回去做自己分配到的工作。
拖拉機孤獨地行進,大膽的野狼三五成群跟了上來。那些驟然暴露的旱獺,還未從睡夢中醒覺,就被狼群一一捕食。
駕駛拖拉機的兩人心驚膽戰,不敢回頭,只是一遍遍繞圈。隔離帶擴張到二十米寬時,他們才發現,狼群早已飽餐而去。
於是,準備工作完成了。
三月下旬的一日,天氣晴朗,風也不大,正是燒荒的好時節。
上午八點,眾人站成一排,吳銳高舉火把。他扭頭看了看身邊的同志,大家臉上皆是期待。
吳銳扔下火把,引燃兩百米寬的草地。火勢開始極小,燃燒很慢,但煙霧漸漸濃重,火苗竄起三米高。
火借風勢,一路燒過去,隱藏在荒草里的動物被突如其來的大火燒得驚慌失措,各種禽鳥展翅飛遠,另尋生路。狐狸、野兔、黃鼬也被驅逐,狼狽逃竄。
不到一小時,整片耕作區過了火。因為隔離得力,並沒有讓野火跑出去。但底草太厚,荒火后余煙未盡,經驗豐富的馬丁掐指一算,說至少五個小時才真正燒完。
燒荒后,大地留下一層厚厚的灰燼。
下一步,就要翻地。
整塊區域一個月前就仔細清理過了,所有大小石塊都被撿拾乾淨。拖拉機開進去,草木灰揚起,從遠處看不見車和人,只有一團黑霧。
袁文定和馬丁從拖拉機上跳下來,逃出揚塵區,瘋狂地咳嗽。兩人的手、臉全是黑的,只有牙齒是白色。
馬丁叫苦道:「娘咧,張不開嘴,睜不開眼,嗆得喘不過氣啊!」
袁文定吐出一口黑痰,「不幹了,不幹了,連個面罩也沒有!要命啊這是!」
吳銳把大夥召集起來,重新安排輪班。人人都要接受最艱苦的勞動教育,不準有例外。嗯,晉靜除外。
沒有口罩就用圍巾包頭裹臉,只露出兩隻眼。
蒸汽拖拉機拖著五鏵犁,閃亮的犁頭劈進荒原的胸膛,翻起一道道垡條。曹動俯下身捏了一把泥,在手裡搓了搓,又放到鼻下嗅嗅,贊道:「好肥的地!」
墾荒開始不到十分鐘,駱十力就發現由於草根盤結,富於彈性,被翻起的土塊經常直立不翻扣或者未翻扣就回落。他連忙叫停,改裝鏵犁。
聯合耕作機有許多備件,駱十力揀選一些,輕鬆加長了犁壁的延長板,又很快加裝上支撐桿。
晉桐幫忙打下手,見他遊刃有餘地改裝,羨慕道,「變形金剛啊這是!想怎麼改就怎麼改。」
駱十力心中快意,「早說了,聯合耕作機就是好啊就是好!」
一番折騰立竿見影,立、回垡現象大大減少,四天後,翻地完成。
但這只是「整地」的第一步,接下來還要耙地、鎮壓、平整、播種、起壟……
種地一點都不簡單!
好在有駱十力和蒸汽拖拉機,以及那台不科學的「聯合耕作機」。
之所以不科學,是因為這台實驗性裝備,可以通過部件的分拆、重組、加裝從鏵犁變成旋耕機,還可以變身鎮壓器,更不用說那個突破天際的一體式起壟成型播種機。
唯一的問題是,它太複雜了!複雜到駱十力都要撓頭的地步。在沒有圖紙說明的情況下,即便機械專業的高材生也要絞盡腦汁,才能成功變形。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考慮實際操作難度,完全以零件通用性為最高設計原則的怪物。
怪不得「這麼好用的機器」被墾殖團閑置了。
三月的最後一天是播種日。
輪班的八人來到地頭,看到駱十力跟袁文定一起把造型複雜的播種機連到拖拉機上,拖拉機旁堆著麻袋裝的麥種。
播種機是古代耬車的進階,組合了三個播種箱。每個播種箱有兩個起落桿,需兩人操作。
於是分兩人為駕駛組,六人為三個播種組。
這個活不重,主要是往箱里裝小麥和站在機器上抬拉操作桿。
晉靜也加入其中,兄妹倆自然一組。
本來是晉桐扛麻袋,倒種子,但晉靜不願被小瞧,也到地頭扛起一袋種子,往播種機跑。
她不小心被地上的土塊拌了個跟頭,摔了一跤。晉桐趕緊跑過去拽開壓在她腿上的麻袋,把她扶起。
「摔疼了嗎?」
「沒事兒!」晉靜滿不在乎,拍拍身上的土。
晉桐見他無礙,笑道:「多摔打是好事!」
靜靜「嗯」了一聲,抱起麻袋,跑向播種機。
晉桐看著她的背影,忽而有些欣慰。
三個組的播種箱都已注滿小麥,機器開動了。他們各自拉下身邊的起落桿,麥種如涓涓細流,均勻播撒進大地。
拖拉機拽著播種機轟隆向前,一體式的機器將起壟、播種、覆蓋、鎮壓一次完成。
一條壟,一個來回得幾十分鐘。
風揚起浮塵,拓荒者個個都是「滿面塵灰煙火色」,卻沒有一聲抱怨。
播種箱的泄孔是否通暢至關緊要。馬丁說過一句農諺,「人誤地一時,地誤人一年」。若種子不能流下去,就造成了漏播,意味著減產。
所以箱邊每個人手裡都有一根細木杆,不時打開箱蓋,戳一戳,檢查一番。
對待播種,每個人的態度都很嚴肅,因為這關係到他們能不能自給自足,能不能吃飽飯,安穩活過明年冬天。
200畝地不大,未到黃昏,麥種已經播完。
數日後,第一場雨降臨。
烏油油的沃土吸吮著自然的乳汁。春天以漫不經心的筆墨點染出一個淡綠色的世界。
春播告捷,接下來耐心培育,做好除草、施肥和防旱防澇,就能在八月收穫糧食了。
作為慶祝,有人提議「放開吃喝,奢侈一把」,獲得全票通過。為了犒勞大伙兒,廚房值班調整為四人,以步一人為首。
草色遙看近卻無的時節,野菜還未長成;冬儲的白菜所剩不多;因為農忙,狩獵停止,肉食早已消耗殆盡。
香料、醬醋吃完了,調味品只剩下鹽。為使大家吃得稍好些,她們動用了珍貴的白糖,只為增加一些甜味。
步一人想盡辦法,發揮創造性,把麥粉做出了花。有白菜包子、白菜餡餅、白菜餃子、麵條、發糕、烙餅,甜的、鹹的、蒸的、烙的應有盡有。
大家擠在廚房裡,選擇自己愛吃的食物。眾人調笑起步一人,說以後誰跟她結婚可有福了,好一身廚藝啊。
步一人羞怒道:「老娘誰也不嫁!一輩子不結婚!」
夾糖餡餅每人一個,陸天錫從剛出爐的餅里搶了兩個,殷勤獻給許晶晶。自從挖井那次許晶晶幫他披棉襖,他就上了心。
然而許晶晶面帶憐憫,對著他搖頭,「恕我不能接受!餡餅應該是鹹的,甜餡餅都是異端……」
晉桐蹲在廚房門口,像個老農,捧著一大碗麵條「哧溜哧溜」,晉靜拿著白菜餡餅,站在旁邊小口咬著,一邊吃,一邊看自己哥哥。
晉桐抬頭見她神思不屬,把筷子往她手裡一塞,「想吃這個?嘗嘗吧。」
「哦,」晉靜蹲下來扒拉了兩口,撇了撇嘴,把筷子還給他,「沒味道……」
「挑食了吧,有鹹味還求啥!」晉桐繼續大口哧溜麵條。
餡餅啃了一半,晉靜就不吃了。
她把半個餡餅和兩個糖餅一起塞進鐵飯盒。
「糖餅明天當點心吃,一人一個!」
「涼了就不好吃了!」晉桐提醒。
「你不會熱呀!」晉靜鄙視道。
晉桐把麵條吃干抹凈,伸手道:「別熱了,我現在就吃,拿來。」
「不給!」晉靜扮了一個鬼臉。
「好啊,你想獨吞!」
晉靜撒腿就跑,站在幾米外叉腰大笑道:「想吃就來抓我呀!」
晉桐笑著搖頭,「我去洗碗啦!」
今天輪到他當值。但也不用急,還是等大家都吃完再說,分開洗浪費熱水。
廚房裡人頭涌動,餃子還沒出鍋,一群人正眼巴巴圍著。
晉桐已經吃飽,他把碗放進木盆,出了廚房。
晉靜跑過來,拽起他的胳膊,「哥你太沒勁了!都不跟我玩!」
「好好好,跟你玩!想玩什麼?」
「我現在不想玩了,我想吃好吃的!」
「什麼好吃的?糖餅不好吃?」
「糖餅算什麼呀,我想吃豆面糕麻花奶油炸糕冰糖葫蘆驢打滾糖耳朵……」晉靜跟說相聲似得,一口氣報了十幾樣帝京小吃。
晉桐面有難色,「小祖宗,你哥我不是神仙,上哪兒弄這些去!」
「哼!我就隨便說說,也不是真想吃……」晉靜放開哥哥的胳膊,打開飯盒,取出一塊糖餅遞給他。
「乖——」晉桐給了妹妹一個摸頭獎勵。
「其實我最想吃媽媽做的炸醬麵。」晉靜彷彿無意,隨口說道。
糖餅在距離嘴唇零點零一公分的地方停住了,晉桐整個人凝滯了兩秒鐘,把糖餅還給妹妹。
「忽然不想吃甜的,你收起來,留著當點心……」
晉靜恍若未覺,高興地把餅子收好,快樂得像個囤積橡果的松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