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大荒筆記》
大雪紛飛,天光黑暗。
這樣的日子沒法幹活。大夥蹲在灶火旁,借著光讀書。
晉桐找了個木墩子當桌面,蹲著寫《大荒筆記》。
「寫日記?」陸天錫湊過頭。
「筆記,記錄我們在北大荒的生活。」晉桐往手心呵了口熱氣,撿起鋼筆繼續寫。
陸天錫偏著頭看了一會兒,道:「有意思!」
正在讀《瓦爾登湖》的曹動湊過來,「筆記?我瞧瞧。第四章,打——井?」
標題下面是題記:
白天和黑夜
像一白一黑
兩隻寂靜的貓
睡在你肩頭
這幾句截自海子評論梭羅,《瓦爾登湖》的作者,的一首詩。晉桐的如意算盤是在每一篇開頭都借用幾句後世詩詞。
《瓦爾登湖》米國出版已有幾十年,但被翻譯引入大齊,掀起較大反響也是近年的事。這書本質上是田園牧歌時代對工業文明拜金主義、享樂主義的一次反擊。
大齊趕上了第二次工業革命的大潮,成功變身工業國,《瓦爾登湖》才有了在中國流行的基礎。
書中體現的回歸自然、遵循自然,降低物質慾望,自給自足和崇尚詩意棲居的精神,都搔到了帝國當代知識分子的癢處。
正是看到這一點,晉桐才盤算著寫一本《大荒筆記》。讀者群很明確,就是那群喜愛《瓦爾登湖》的人。
他的目的簡單,就是賺稿費!不考慮政治,甚至盡量淡化政治因素。
文字可以樸實無華,甚至可以寫成流水賬,描寫單調也不怕,只要有情懷就夠了。
展現在讀者面前的,將是一群堅強的人面對北大荒殘酷的自然環境,不屈不撓地建設家園,活出人生趣味的故事。
這樣的作品或許小眾,卻符合他在大齊文化圈第一次亮相的身份。
……
《打井》
……搬家持續了二十天,我們用馬拉爬犁一次次往返,運輸麥粉、白菜和木柴。
單是運輸用不了這麼久,但需要在新營地蓋起宿舍、廁所和倉庫才能移居。
新營地建成后,無論功能、堅固程度還是美觀方面都遠超舊營地。
包括:兩座地窨子,男女各一;
兩個小型廁所,男女各一;
兩個愛斯基摩式雪屋,菜窖、浴室各一;
一個模仿打鹿人「奧倫」的高腳倉庫——在營地旁邊的小樹林里,存放干肉、麥種、糧食以及過季的衣物,防止野獸及小動物的侵入;
一個用泥巴和樹枝搭成的馬棚兼狗窩——用幾根圓木搭成人字形骨架,糊一層泥牆,再蓋上乾枯的羊草,在兩頭開門,這叫馬架子。
營建家園時,文明社會的知識很少用到。
更多時候,我們向打鹿人學習,向拓荒的漢民學習,向遙遠的愛斯基摩人學習,整個過程彷彿一場追根溯源的返祖儀式。
比如高腳倉庫,要選四棵呈長方形對角的樹,在高出地面三米處砍去樹頭,上面橫鋪木杆,形成底座。再彎折樹枝做成半球頂棚,覆蓋樺樹皮,用柳條捆紮結實,一側開門。
為了防範野獸,我們把四根柱子的外皮剝掉,打磨光滑,使動物不易爬上。
為了取物方便,毛志剛把兩根粗樹榦捆在一起,每隔一小段砍一個凹格,作成梯子。
荒原上沒有複雜的社會關係,只有我們與自然。
生存的需求壓倒一切,但勞作並不覺得辛苦,反有一種返璞歸真,洗滌靈魂的錯覺。
這種自我感動或許有些俗氣,人類的先民可從未因蓋了一個倉庫感動到淚流滿面。可有幾人能免俗呢?
……每日用水仍依靠河中鑿冰,用爬犁拉回。自然地,挖井被提上議事日程。
首先要選好地點,分析能否出水。這不是問題,最佳開鑿點在我們居住的地窨子後頭,步行兩分鐘就到。
第二步是準備材料,如井架、軲轆、井板。
所謂井板,是指挖井過程中,為防止井壁坍塌,在內壁鑲上的木板。我們的井板是用上好柞木做的,有一寸厚,一尺寬,一米長。
打井本應選擇溫暖的季節,因為冬天很難挖開凍土。
許晶晶在地上畫了一個大圈作為井口。彷彿某種祈福儀式,我們在圓心生火,讓篝火燒了一夜,次日早上才正式開挖。
先挖開一個大坑,上大下小,越收越窄。
……八個男人組成的打井隊幹了一整天,天黑時,井深接近兩米,下面漸漸收窄,只能容納四個人同時工作。大家累的不行,就停下來回去休息。
次日上午,我們都傻眼了。
好不容易挖掉凍土,露出的新鮮土壤又被凍上了!新凍土象牛皮糖一樣結實,挖起來極其費力。
我們由此也得到一個教訓,決定分組工作,晝夜不停。
……單靠臂力無法將土拋出井外。在毛志剛的指揮下,井口支起了井架,安上軲轆,用柳條筐把土一筐筐提到地面,進度明顯慢下來。
此時開始同步鑲嵌井板。這是個技術活,木板得緊貼井壁,利用榫卯結構,接成六邊形。從井口往下一層一層地鋪,必須嚴絲合縫。
一開始只有毛志剛能幹這份活,但他毫無保留地傳授技巧,很快就有人能替換他了。
天黑后,我們燃起火堆,井下掛起煤油燈,輪班幹活。
蒙老天照顧,挖井的幾日沒有雨雪,月亮也灑下銀色光芒為我們照明。
北荒的土地深處混雜著鵝卵石、砂石,所幸許晶晶的選址讓我們避免了大塊的岩層。雖然困難重重,還是越挖越深,井下空間僅容兩人背靠背工作。
干累了換人,休息者每每唱起流行歌曲:
月色那樣模糊
大地籠夜霧
夢中的人呀,你在何處
遠聽海潮起伏
松風正哀訴
夢中的人呀,你在何處
夜鶯林間啼哭
草上濺淚珠
夢中的人呀,你在何處
……井深八米,只容一人下井。空氣不流通,勞動量又大,幹活的人氣喘吁吁,汗流浹背。
……接近九米,還沒有出水。
有人擔心會不會挖錯了地方。許晶晶堅持說再挖深一點,肯定出水。
這時輪到我下井。我挖了一會兒,發現土壤有異,有種濕濕的感覺,跟頭頂其他人一說,大伙兒都歡呼起來,離出水不遠了!
可幹了大半個小時,還是沒見泉涌。我有些累,順著繩子爬了上去。
陸天錫接替了我。他先鑲井板,完成後才繼續開挖。只挖了幾鏟,就大叫一聲:「出水了!」
這時,井底還有些殘土,陸天錫拚命裝土,讓上面趕緊提。
水淹沒腳踝時,他才喊我們拉他上來。地下水冰涼,他的腳凍得有些不聽使喚。
許晶晶把棉襖拿來,讓他趕緊穿上跑步,好一陣才緩過來。
……夕陽西沉,只剩一抹紅雲映照坡林。紅妝素裹的北國,好似一幅色彩艷麗的油畫。
晚上,女生們煮了白菜餃子,每個人都吃到肚子溜圓。
……
「哪有肚子溜圓?也就比平常多吃了一點!」陸天錫讀到這裡抗議道。
「藝術地誇張一下嘛。」晉桐不以為意。
吳銳也來了興趣,把《大荒筆記》前面幾篇要來,饒有興緻地看了一會兒,道:「現在市面流行的是鴛鴦蝴蝶派。寫實散文也有人喜歡,如果有好口碑,銷量說不定能指望一下。」
曹動贊同道:「要是通信方便,倒可以寄給《品報》,逐期刊發。他們最喜歡這個調調。」
「可惜荒原沒郵局!」陸天錫嘆了一口氣。
吳銳把四篇看完,交還晉桐,「葉封賢弟,我支持你繼續寫下去,雖然不能發表,但明年冬天,咱們找機會把稿子寄出去!我在松江文學圈有些朋友,能幫上一點忙。」
「沒錯!把大荒筆記刊發天下,讓全國百姓知道我們華解是一群真正的好漢!」陸天錫鬥志昂揚。
晉桐倒沒有從宣傳的角度來想這件事,也不準備更改初衷,修正整體構思。
有意的宣傳反不如無意的神來一筆,世事大抵如此。
「前四篇是《北上》、《紮營》、《考察》、《打井》,下一篇寫什麼?」曹動問。
「下一篇?」晉桐撓頭,「大家先把工作干出來,我才有的寫呀!」
吳銳聞言大笑,「這話是正理!不管是建設家園,還是文學創作,都要扎紮實實,先把工作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