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打鹿人
在大通鋪的火炕上度過了絕不愉快的一夜,洗漱之後該吃早餐了。
政府負責安排流放者的交通,但不會幫犯人們出飯錢。窮掉底褲的革命者為了省錢,只好喝點米粥,啃又冷又硬的烙餅。
但晉桐不會委屈妹妹和自己,在寒冷的天氣做戶外旅行,不吃好點怎麼遭得住?
當兩人喝著小米綠豆大棗粥,吃著熏肉大餅的時候,其他人只能眼巴巴地望著,竭力隱藏自己咽口水的動作。
晉桐吞下最後一口卷餅,端起粥碗,嘆道:「大餅外軟里酥、熏肉肥而不膩,真是人間美味!」
晉靜扯了一下他的袖子,提醒他看看別人。
晉桐一抬頭就看到二十三雙憤怒的眼睛。
「哎,沒想到大家這麼羨慕嫉妒恨。你們的情緒我感受到了——老闆,上盤酸菜,給大伙兒過過嘴。」
眾人眼睛都綠了。
晉靜又扯了扯他的袖子。
「好吧好吧——老闆,給他們每人上一個白水煮雞蛋!」
一盆煮雞蛋端上桌,眾人眼中的怒火仍未熄滅。
「服了你們!老闆,上兩盤熏肉大餅!」
晉靜這次扯得力度更大了,晉桐差點把粥灑出來。
「妹子你什麼意思?上三盤?咱們現在可是坐吃山空,有錢也得省著點花。」
晉靜弱弱地舉起手,伸出一個指頭,「一盤,就夠了。」
「啊哈哈哈哈,一盤你早說嘛,」晉桐尷尬地摸摸自己腦袋。
「老闆,兩盤熏肉大餅!」吳銳趕緊大喊,他轉頭向晉桐道,「葉封賢弟仗義疏財,多謝了!」
「多謝!」一群人變臉極快,齊齊獻出虛假而諂媚的笑容。
晉桐無奈地看向妹妹,「你看,兩盤,他都喊了。」
靜靜眼珠一轉,計上心來,向眾人道:「我哥昨天給我買了一麻袋書,你們得替我背!」
「小靜啊,」陸天錫得意道,「你哥昨晚都說了,這些書是咱們的公共圖書館,當然每個人都要出力!」
「啊,怎麼這樣?」晉靜有些失望,然後用力踩了一下晉桐的腳背,「哥你個敗家子兒!我生氣了!我真生氣了!我決定一個小時不理你!」
眾人哄堂大笑。一個女生把晉靜拉到懷裡,揉起她的漲得通紅的臉蛋,「小靜你真是太可愛了!」
另外八個女生也擁過來上下其手。晉靜被蹂躪得大叫哥哥救命。
晉桐紋絲不動,「你要保證不生氣,我才救你!」
晉靜不肯屈服,「我不保證,我偏要生氣!」
就在這時,老闆端著兩個盤子過來,「熏肉大餅來嘍!」
女生們立刻放開晉靜,奔食物而去。
晉靜得了解放,狠狠地瞪著哥哥,「不理你!三個小時!四個小時!八個小時!」
「好。說定了。八個小時!」晉桐故意逗她。
「不準跟我說話!」晉靜背過身不理他。
早餐后,法警通知他們馬車隊已經備好,十五分鐘后啟程。
一群人慌慌張張回房收拾行李。晉靜主動地拉住哥哥的手,表情認真道:「你可別亂跑,萬一我走丟了怎麼辦?」
晉桐拍拍她的頭,「好孩子是不會走丟的。」
晉靜扭頭「哼」了一聲,又轉回頭,「我跟你一起收拾。」
馬車雖有頂棚四壁,但並不能防寒保暖,眾人紛紛穿上了棉襖、皮衣。
每掛大車由三匹馬拉動,高頭大馬個個膘肥體壯,威風凜凜,載重量相當可觀,擠一擠兩挂車就能裝得下所有人。但為了安全,25名流放者和8名法警共33人分別坐上了三輛車。
三名車老闆都身披皮襖,腳蹬皮靰鞡,頭戴貂皮帽。他們看著流放者在法警催促下慌慌張張地搬行李、手忙腳亂地上車,有些不耐煩。
晉氏兄妹自不會分開。同車的吳銳和一名叫李曉燕的女生坐在一起,兩人一上車就靠得緊緊地,顯然有私情。
裝車完成,第一輛車上的方隊長喊了句「出發」,車夫就甩動大鞭杆子在空中炸響,大車緩緩啟動,馬兒小跑起來。
馬車速度不慢,但路上還是被幾輛大卡車超越,那是興遼物產公司的車隊。
官道沿著遜河一路向東,經過曾家堡、腰屯兩個墾殖鄉,越過卧牛河的冰面,不到十一點便進了遜河縣的政府所在地,遜河鎮。
遜河是純粹的農業縣,商業不發達。遜河鎮本是打鹿人(鄂倫春)的遊獵地,後來帝國陸軍在此設立軍馬場,建立起初步統治,十年前才設了稽墾局,去年才升格為縣。
車隊中午在鎮上休息,人馬都需要吃飯。在法警的提醒下,流放者大多在鎮上買了油燈、米面、碗筷、蚊帳、被褥之類的補給,他們把身上的每一分錢都換成了未來生存的必需品。
當然,小富婆晉靜除外。晉桐只花了她不到五十元錢,將日用品購置齊全。
這個休憩地將成為他們對文明世界的最後印象。他們要轉而南下,進入更古老的時代。
前方不會再有樓宇、銀行、郵局、電報、電燈、浴缸、抽水馬桶,一切現代工業的痕迹都將消失無蹤。
下午一點,李法警招呼大家上車。車隊選了河邊一段平緩的堤岸,小心翼翼地下坡,緩緩駛過遜河冰面。
過河仍沿遜河前進,十分鐘后便遇到急流河。急流河發源於小興安嶺,河水自南向北匯入遜河。
車隊沿急流河逆勢而上!
河岸邊有一條打鹿人開闢的土路,夏天常顯出崎嶇濕滑、未經休整的模樣。但現在是冬天,路面被一層堅實的冰雪覆蓋,反為坦途。
車隊駛過遜河縣最新設立的墾殖點,大崗鄉。晉靜好奇地揭開車帘子,卻被眼前的美景吸引。
但見兩岸群山起伏,處處懸崖峭壁、奇峰怪石,原始森林遮天蔽日,蜿蜒凍結的急流河如同一條白龍隱沒其中。
晉桐見她眉毛上都結了白霜還不肯放下帘子,硬把她的頭扳回來,「別看啦,以後有的是機會,保你看到厭。」
趕在天黑之前,車隊到達了打鹿人的據點,新鹿。
政府鼓勵遊獵民族定居,但又看不上人口不到兩萬的打鹿族,不肯撥款幫他們蓋房子。太祖皇帝曾偶然發現這件事,撥了二萬元皇室經費建起四個貿易點,新鹿是其中之一。
所謂貿易點,不過是些木刻楞、馬圈,方便商隊停駐。貿易點建成,打鹿人便漸漸習慣了用肉食、皮毛、藥草換取漢人的糧食、鹽鐵、槍械。
隨著貿易常態化,新鹿有一百多戶獵人下山定居,學會種地打糧,形成村落。
車隊停下,眾人紛紛下車,跺著腳,讓凍麻的雙腿恢復知覺。
村外有哨塔,一見人來便吹響樺皮哨。
「呼啦」一下,寨子里衝出幾十隻狗,列隊歡迎一般擋住去路,發出陣陣狂吠。
方隊長有點慌。他勉強鎮定,走到馬前大喊:「我們是帝京來的!阿什庫在嗎?」
哨塔上的健壯漢子利落地援梯而下,喝退了狗群。
他迎上來,熱絡道:「是方隊長吧,我就是阿什庫。哎呀,可等你們好幾天了!」
方隊長一愣,沒想到這頭戴狍頭帽,身穿狍皮長袍的打鹿人竟是地道的山西口音。
阿什庫爽朗地大笑,「我是跟一個山西老兵學的漢話,他還幫我起了漢名咧!」
方隊長這才記起眼前的獵人是一名帝國退伍軍人。
九年前中英南洋開戰,老毛子不安分,想趁機收復失地。不少打鹿人響應皇帝號召加入軍隊,報效國家,在邊境線上奉獻自己的熱血與生命。
多虧帝國軍人的英勇反擊,俄國人沒敢開戰,縮了回去。阿什庫就是一名當年的戰鬥英雄。五年前他主動退役,回到家鄉成為一名掌管鄉村治安的亭長。而方隊長押送的犯人,就是要交給阿什庫看管。
不過,法警們在離開前必須把犯人送到真正的「看管地」。
兩人確認了文書手續,安排流放者暫時住進貿易場。馬車夫們趁機做起了買賣,大冬天來一趟不容易,可不能空手而歸。
場中有一間長長的木刻楞房,內部隔成十幾個小間,是專為商人準備的宿舍,這幾天沒有別的商隊來,倒是正好。
每間小木刻楞都有一個土炕,能住四人。小間有外屋,內有燒炕的爐口。對打鹿人來說,這樣的住房條件相當不錯了。
村裡只剩下婦女幼兒和很少幾名男人,打鹿人沒有「貓冬」的概念,即便對下山定居的村民來說,冬季也是狩獵季。
阿什庫帶著幾個巡警忙裡忙外,安排客人住下,又給方隊長他們準備了一場篝火晚宴。犯人不能參加宴會,但打鹿人也按客人的待遇給他們送來晚餐。
因為有完善的圍牆,房間夠多,法警就寬鬆些,允許他們自己挑房間。晉氏兄妹獨佔了一間木刻楞,這讓晉靜十分高興。
坐在火熱的炕頭,吃著打鹿人特有的狍肉乾燉菜和灌血清(野獸血清灌進腸衣里加鹽和野韭菜),兄妹倆十分愜意。
飯後,晉靜又一次問起「看管地」到底在哪兒。
晉桐想了想,「判決書上只說『交遜河縣新鹿鄉看管』,具體位置要方隊長跟那個阿什庫商定。聽李法警說,我們該是去附近的強制開拓團。」
「什麼是強制開拓?」晉靜問。
「強制開拓,」晉桐故意輕描淡寫,「就是去別人不願去的窮山惡水開荒啊。」
他說的輕鬆,心裡卻沉重無比。
「流放十年!這可怎麼熬。」
「難道要帶著妹妹當逃犯嗎?帝國擁有組織嚴密的警察機構,不會有好結果的!」
「明明擁有超越世界一百年的見識,竟要在山溝里消磨掉最美好的青春?」
「歷史已經面目全非,明白大勢又如何?百無一用是書生,二十世紀的主題是戰爭與革命!」
「或許大齊不會有革命,畢竟已經立憲。但兩院選舉淪為貴族遊戲,爭取PU選權的大潮必將到來。」
「一戰幾年後爆發,提前也說不定。中國也搶了不少土地、市場,國際矛盾更尖銳。當今皇帝不似太祖老謀深算,行事略顯操切,他會怎麼應對……」
「唉,想這些做什麼?現在最重要的是活下去!」
「如何利用大勢,」晉桐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久久沉默,「在這個世界醒來的第一天,不就已經想好了嗎?」
文字是思想的承載,而思想是人類最強大的力量。不論在哪個宇宙時空,實現自我價值的最好途徑都是傳播思想!
即便被流放,即便身在荒野,這雙手難道不能拿起紙筆,寫出震撼人心的文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