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畫像
縣衙大堂后側有平房兩間,是衙皂房。過衙皂房即至重光門,門上懸挂「天理國法人情」金字匾額。
張文興端手身前,立於匾下。
不一會兒,衛奕闊步走來。
「衛大人,下官方才所為是否合乎大人心意?」張文興躬身問道,低垂的眉角間帶著幾分得意。
之前衛奕因為白義駒主動找上門來,他還思忖,得好好把握這個大獻殷勤的機會。無奈這個衛大人表面看起來溫和有禮,實則清高難以接近,令他屢屢有熱臉貼上冷屁股之感。他正暗自懊惱沒能抓住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不料臨別之際李家命案突發,又給了他一個機會。這一次,他無論如何也要討得這個汴京府紅人的歡心。
衛奕提了提唇角,似笑非笑,「不錯,張縣令的冤案審得不錯。」
這個張文興有意思,讓他審個丫頭他問了兩句就不知道如何問下去,讓他把一個無罪的審成一個有罪的,他倒是一點就透。
張文興身子一顫。
這話語,這表情,到底是實誇他還是暗損他?
他訕笑道,「那是衛大人好計謀,一招『引蛇出洞』定能讓真兇放下懈憊露出破綻。大人請放心,下官已遍布眼線於城中各處,一旦兇手現身變賣盜得的珠寶首飾下官定將他捉拿歸案。」
衛奕微微頷首,道,「可派衙役安撫沈家家人?」
「大人放心,下官已命文書前去妥善安撫此事,不會生出岔亂。」張文興回道。
衛奕不再多說,抬腳起步。
「衛大人,晚宴已然備好,請!」張文興忙道。
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大人一直忙於查案,從晨起就沒有進食。
「不了。」衛奕依然擺手,「空腹令人保持清醒。」
穿過迴廊,經過琴房,繞過桂花樹,向衙役點頭示意后,推開廂房大門。
沈月然正大快朵頤,左手拿一隻滷雞腿,右手端一碗燕窩粥,聽見腳步聲,只是抬了抬眼皮,口中卻沒有停下半分。
「我果然沒有看錯你,厚顏,無畏,苟且。」衛奕唇角掛著一抹嘲諷,走到臨窗小榻邊,撩袍坐下。
「我也沒有看錯你,冷酷,自負,狡猾。」沈月然滿嘴油光,毫不留情地回敬道。
「哦——」衛奕挑了挑眉角,一隻手倚上窗欞,頗有興緻地道,「願聞其詳。」
沈月然把沒有吃完的雞腿丟到一邊,沿著瓷碗溜邊喝粥喝得嘖嘖作響,待打了一個飽嗝后才放下瓷碗,用桌布抹了抹油膩的雙手,道,「你為了引出殺死李心儀的兇手不惜利用一個無辜的女子是為冷酷,你深信你能夠利用一個無辜的女子引出殺死李心儀的兇手是為自負,你能想出利用一個無辜女子引出殺死李心儀兇手的法子是為狡猾,怎麼樣,大大人,民女說得對不對?」
她不否認,在大堂上時她是又驚又怕,可是,當她被送進這間廂房,她立刻冷靜了下來。
不對頭!
非常不對頭!
縣令大人不對頭,買餅的男子不對頭,整件事更不對頭!
如果他們意在陷害她,根本沒有必要在判她有罪后還要為她準備一間奢華的廂房,並且奉上滿席熱騰騰的飯菜。
如果他們意不在此,煞有介事地庭審又是為何?
想來想去,她只想到一個理由——
引蛇出洞。
反正她惡名在外,反正她被李家下人追打在先,反正她與李心儀確有爭執,於是她不幸地被選中成為了「餌」。
而且,從買餅男子的當街一喝,從縣令大人對買餅男子的態度,她也能判斷出買餅男子非富即貴,地位遠在縣令之上,所以,她稱呼他一聲「大大人」怎麼都能說得過去。
「哈哈。」衛奕朗聲笑道,「我還是沒有看錯你,膽大,心細,聰明。」
他原本就不打算向她隱瞞他的計劃。他的時間不多,八月十五之前趕去天水是必須的,所以,他只能採用這個激進的方法引出兇手。
他來這裡一是為了避開張文興的討好,二是冷靜梳理案情,三是安撫無辜的她。不過沒有想到的是,他還未曾開口她已經全部想到。和聰明的人打交道,就是省事很多。
沈月然兩手一攤,道,「這麼說就是承認了,大大人打算何時放我出去?」
衛奕抬眼望了望窗外的夕陽,道,「奄奄黃昏后,寂寂人定初,不齣子時。」
故弄玄虛!
沈月然在心裡沖他翻了個白眼,重重地踏著布鞋,走到鋪滿雲羅錦的羅漢床前和衣躺下。
睡了五年硬梆梆的高腳床,終於有機會睡一次軟綿綿的羅漢床,今天受的這份冤曲,值了……
她迷迷糊糊地睡去,不一會兒又迷迷糊糊地醒來。
月上枝頭,燭火曳曳,亥時了。
她感到有些口渴,翻身下床找水,目光所及,才發現男子仍舊斜倚於臨窗小榻之上,右手持筆,左手持箋,身邊滿是丟棄的紙張。
她盛了一碗已經冷掉的三鮮菌菇湯,踱到男子一側,好奇地問,「大大人在做什麼?」
衛奕神情專註,眼帘低垂,「查案。」
沈月然忍俊不禁,「大大人莫要欺負民女無知沒有見過文書查案。大大人分明是在畫像,哪裡是在查案?」
她說得不錯。
衛奕的確是在畫像。
他手中的紙張,丟棄的紙張,全都畫滿了各式各樣的人像。
衛奕不語,仍舊專心持筆,想一想,畫一畫,想一想,再改一改。
不一會兒,衛奕舉起手中畫像,「像不像?」
「什麼像不像?」沈月然一怔。
「像不像兇手?」衛奕正色。
沈月然仔細一瞧,嗤笑出聲,「大大人當真是在欺負民女無知,這哪裡像兇手,這連個人都不像啊。」
只見畫中人生就一副成年人的軀體,卻四肢短小瘦弱;白髮叢生,神情哀傷,卻雙目圓睜,口水橫流,露出孩童一般的饞相。
「我倒覺得挺像。」衛奕偏頭看向畫像,一本正經。
從義莊回來的路上,他已經疑竇叢生。
根據仵作進一步的驗視,李心儀確系被人用繩索勒勁窒息至死,不過,勒痕不止一道,而是一共七道,深深淺淺,長長短短。
七道!
整整七道!
兇手就是一心要取李心儀的性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