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六十章 黑雲壓城城欲摧,甲光向日金磚開(六)
今天天氣不大好,從早晨開始,空中就飄著一團團濃厚的陰雲,雪花已經開始緩緩落下。照這個個趨勢下去,到晌午時分,就能變成漫天暴雪。
不光有雪,就連凌冽的北風也忍不住要來參和今天這場大戰。
驟然颳起的大風將守備團大旗吹得有些歪斜,下面掌旗的兵卒費了好大力氣,也沒能重新扶正旗杆。王壯彪看的不耐煩,虎步邁開,幾步趕到旗幟前面,伸出蒲扇大的虎掌,單手發力握住旗杆。
剛才還隨風搖擺的旗杆,頓時穩住,只剩頂上旗幟被北風吹得咧咧作響。
李得一哈出一股透白的冷氣,騎在悍馬背上,靜靜盯著面前十數萬突遼騎兵。
在他身前,是守備團戰無不勝,威震天下的精銳長槍步陣。憑藉這長槍步陣,守備團數次戰勝強敵,甚至以步克騎,硬是把精銳突遼騎兵打得抬不起頭。
如今整個天下,提起守備團精銳步陣,那是如雷貫耳。三國皇帝皆大力想要模仿練出守備團的步陣,但至今為止,仍未有任何一國成功,甚至連相似都做不到。
看著陣前自家鎧甲精良,士氣昂揚的精銳一等步卒,李得一感到由衷高興。
略抬起頭,李得一細細觀望起突遼騎兵。
瞅一陣氣勢洶洶在自家對面列陣的突遼騎兵,李得一眉頭挑著,扭頭對師哥道:「師哥,俺瞅著阿史那·豁耳這回應該是不想與咱們決戰。俺昨晚尋思一晚上,覺著阿史那·豁耳這次不過是因長時間沒作戰,怕他的騎兵失去戰心,這才拉著大軍來找咱們當陪練。其實他並不想與咱們決戰。」
「哦?你接著說。」劉團長似乎也不再像昨天那樣認真對待突遼騎兵,眼瞅著阿史那·豁耳正在指揮兵馬列陣,居然還有心思與師弟討論眼下局勢。
「師哥,這阿史那·豁耳若是真想與咱們交戰,昨天用一萬多選鋒騎試過之後,就該趁機派大軍掩殺過來才是。俺當時在陣上看的清楚,突遼國陣前那些乞活軍已經被選鋒騎的死激得士氣高漲,求戰心切。可阿史那·豁耳最後硬生生戛然而止,調頭直接撤軍。這實在不像是一個沙場宿將的舉動。再看他從統萬城帶著大軍到這兒,走一路修一路營寨,明顯是在力保後路不失。這裡離著統萬城總共不過幾十里,快馬最多兩個時辰就能返回,何須如此謹慎?故而俺覺著,他這次應該不是真打,是在裝模作樣。也有可能是想要趁機更進一步清除異己,就像上次借咱們的手清理異己一樣。」李得一說的倒也是有理有據。
聽完師弟的分析,劉團長點點頭,突然說道:「吾以為不然!」
「怎麼說?」李得一急忙追問。
「我看阿史那·豁耳今天必然要與咱們全力打上一場。」劉團長道。
「啊?!」李得一有些驚愕。
「你且先去準備,待會兒看我的令旗行事。」劉團長看到對面突遼騎兵已經快列陣完畢,不再啰嗦,命師弟先行就位。
在阿史那·豁耳的指揮之下,突遼騎兵迅速列陣完畢,開始進入臨戰狀態。不得不說,阿史那·豁耳單論治軍,確實有一手。一向桀驁不馴的突遼騎兵,被他治理這些年,越來越有章法。如今居然學會列陣作戰,可見阿史那·豁耳確實已經降服整個突遼帝國。
儘管現在突遼騎兵的陣勢還很鬆散,但相比以前那種一窩蜂的衝鋒,已不可同日而語。
今天再來交戰,阿史那·豁耳果然氣勢洶洶,也沒再派出選鋒騎試探,直接令乞活軍率先發起衝鋒,後面跟著三萬餘擒生軍,向著守備團步陣浩浩蕩蕩殺來。
「舉盾!」隨著劉團長高聲下令,步卒方陣內的盾牌手開始舉起盾牌,遮擋突遼騎兵的箭雨。
原本最早威北營的長槍軍陣,其實並沒有盾牌手。主要是那時候威北營窮,置辦不起盾牌。
後來李得一會摟錢,富裕起來之後,就主張步陣中挑選最健壯的步卒,讓他們多背一面大盾。這樣一來,對於弓箭的防禦就更強,而且擋住箭雨過後,步卒直接把大盾往地上一放,也不耽誤長槍軍陣作戰。
再後來,隨著守備團步卒吃的越來越好,兵卒個個體壯如牛,加之守備團也是真有錢,乾脆每個步卒都背一面大盾。
舉盾令一下,守備團步卒們立即把手中大盾舉起。四周步卒舉盾向前,其餘兵卒舉盾在頭頂。瞬間,這步陣就變成一個四四方方的盾盒子。
乞活軍的作戰方式目前與其他突遼騎兵一樣,衝到足夠距離后,立即開始放箭。連綿的箭雨打在守備團步陣的盾牌上,隨即發出一片雨打瓦片般的叮叮噹噹聲。
伴隨著這場箭雨,今天這一戰的帷幕終於正式拉開。
李得一在側翼看到師哥居然下令兵卒舉盾,還有些詫異。要知道,守備團步卒雖然列裝盾牌,但在戰時,鮮少舉盾防禦。一般都是憑著身上鎧甲精良,硬抗箭雨,等突遼騎兵衝到五十步內,就立即狠狠用金磚招呼回去。尤其是現在有板甲護胸甲護住胸腹要害之後,守備團兵卒對弓箭的防禦能力,已經非常強悍,根本不畏懼突遼騎兵這種箭雨。
思索一陣,李得一弄明白了師哥的意圖。
這次面對突遼騎兵的箭雨,劉團長下令舉盾防禦,很明顯待會兒就不打算用金磚發動反擊。因為丟下盾牌再舉起金磚這一連串動作,空擋太大,很容易被突遼騎兵趁勢沖亂陣勢。
果然,在扛過兩輪箭雨過後,劉團長迅速下令兵卒棄盾,舉槍應戰。
乞活軍奔騰的馬蹄聲如山崩般呼嘯而來,眼看下一刻就就要撞上守備團的鋼鐵步陣。
突遼國這如山崩似地裂的鐵蹄,曾無情踏碎平周朝竇氏皇族江山萬代的美夢,曾踏碎不知多少世家大族富貴永延的幻想,曾令天下的英雄豪傑心中震顫不已,曾令億萬平周百姓悲泣哀嚎。
然而這些年,守備團長槍步陣卻像一座不可逾越半步的雷池,牢牢擋在突遼國鐵蹄面前。守備團的精銳長槍步真無情地一次次擊碎突遼國一統天下的美夢,無情地一次次擊碎突遼國千秋萬代的奢望,無情地擊碎突遼國退守塞外的底線。
現在,定北守備團甚至跨越千里殺上門來,強硬地向突遼國討回億萬平周百姓的血債。突遼國還不起,也不想還!大韃扎阿史那·豁耳帶著突遼國的精銳騎兵,主動與守備團在統萬城下決一死戰!
這一戰,突遼國再無退路,退就要償還血債,一命抵一命,闔族滅絕。阿史那·豁耳必須為突遼國的未來殺出一條血路,為突遼族的命運竭力打贏這一仗,為自己得來不易的權勢富貴,豁出全部去打這一仗。
阿史那·豁耳的這種決絕心態,這種困獸猶鬥的心態,雖然從未對人說過,但在在戰前,就已被劉團長準確把握。
世間為將者,皆知「知己知彼」。然而一般庸才,只會望文取義,戰前分析敵我雙方兵力優劣。精銳將才,則懂得將地勢,士氣,兵力,甚至雨雪風雷等天時皆算在其中。
而像劉團長這種天下最強名將,卻能準確料算出敵將心理,從而提前判斷出敵將的真實意圖。
阿史那·豁耳自以為行動隱秘,但劉團長早已從傳回的一鱗半爪零散消息中,判斷出阿史那·豁耳要做困獸之鬥。
毫不客氣地說,定北守備團現在已將突遼國這頭凶暴的惡狼打傷,並將其逼入死角。
儘管戰局上守備團佔據絕大優勢,但劉團長並沒半點鬆懈。因為他知道,受傷的狼,才是最兇狠的狼。統萬城的這頭流血凶狼的瀕死反撲,才是守備團東征最大的挑戰。
所以今天交戰,劉團長在沒有明確情報的局勢下,在不知道阿史那·豁耳隱秘殺招的情況下,在開戰之初,就選擇擺出守勢。
雙方的兵馬終於接戰!守備團步陣閃著寒光的槍尖,已經緊緊頂在突遼戰馬的口鼻前方!在槍尖與突遼戰馬口鼻之間,是一片從空中飄然落下的雪花!
突遼戰馬一口噴出的熱氣,將這片雪花瞬間融化!
下一刻,守備團寒冷鋒利的槍尖在戰馬瞳孔中無限放大!
就在這時,就在雙方即將狠狠撞倒一起的瞬間,乞活軍前排忽然調轉方向,憑著精湛的馬術,硬生生讓戰馬突然轉個九十度,居然沿著守備團步陣鋒利的槍林邊緣橫向奔跑起來!
原本要撞上守備團長槍步陣的乞活軍,如同靈活繞開磐石的游魚,輕盈地避開鋒利殺機,在守備團的槍林面前橫向劃過。如同在槍尖上跳出一支危險萬分的舞蹈。
看到乞活軍膽敢這麼做,李得一忍不住就冷笑起來。上一個敢這麼在守備團步陣面前展現騎術的突遼騎兵,早已化成了地里的泥土多時。
「殺!」隨著劉團長一聲令下,守備團步卒立即隨著鼓點齊步前行,同時將手裡長槍奮力朝前刺出。
原本乞活軍就在離著槍尖一步遠的位置橫向奔跑,隨著守備團步卒往前邁出這一步,在瞬間,這一步就變成生死變換的距離!
第一輪長槍刺出,數千乞活軍已經被守備團永遠留在這片雪原之上。
初一交手,守備團就佔得先機!
然而乞活軍似乎並不在意死傷,仍在不停湧上來,絲毫沒有停歇的意思。這支乞活軍,是在用自己激烈的死亡,換取有限的活命!
三萬乞活軍毫不停頓地衝到守備團步陣面前,接著就被守備團步卒當成木靶子,無情刺落。
看著自家步陣一如既往的殺傷驚人,李得一忍不住咧開嘴角,露出一個笑容。這是守備團最熟悉,也最擅長的迎戰突遼騎兵的方式。
勝利的天平,似乎已經開始向著守備團傾斜。突遼騎兵在面對守備團精銳長槍步陣,儘管悍不畏死,卻除了送死外,毫無其他辦法!
李得一覺著,勝利,已經裝入自家囊中。
忽然間,就在三萬乞活軍後面,緊跟著衝出萬餘手持短刃的乞活軍。這些手持短刃的乞活軍一出現,立即就引起李得一注意。
突遼騎兵向來慣用細長彎刀,李得一曾經拿繳獲的彎刀試過,確實便於騎馬砍殺。借著馬速,利用彎刀的弧度,既能砍殺對手,又能利用彎刀的彎曲,防止被反饋回來的巨力震傷手腕。
當年李得一和師哥重新設計守備團騎兵的制式軍刀,就曾特意採納突遼騎兵這種彎刀的設計思路,將守備團軍刀也設計出一個輕微的弧度。
然而後面這支乞活軍居然沒有使用突遼騎兵慣用的細長彎刀,而是手持不足一尺長的短刃!
李得一還沒反應過來,這些手持短刃的乞活軍就已經跳下馬,徒步向著守備團步陣衝上來。
能在如此短的距離上,如此快速的奔馬上跳下。這支乞活軍別的先不提,這馬術已經是登峰造極!
然而李得一還是沒忍住,哈哈笑了起來。馬術是不錯,就是太蠢!阿史那·豁耳秘密訓練多日,想出來的戰法,就是讓自家騎兵跟守備團步戰?
「哈……」李得一忍不住想要放聲大笑,然而第二聲「哈」還沒笑出來,就被硬生生噎住。
只見這些手持短刃的乞活軍,忽然彎下腰,半蹲著,直接躲過守備團步陣從腰的位置刺出的一排排長槍,躲過齊腰高度的長槍,蹲在槍桿下面,向著守備團步陣慢慢爬上來!
一瞬間,李得一就明白這些短刃乞活軍打算幹什麼!
同一時間,劉團長也已明白這些乞活軍的意圖!
然而戰場上,守備團步陣正在頂住數萬乞活軍的猛烈衝擊,根本無暇顧及這些下方如同耗子一般的爬行乞活軍!
終於,第一個乞活軍摸到了守備團步卒的腿!他將手裡短刃狠狠刺向守備團步卒的小腿肚。
守備團的鎧甲雖然是全身甲,但對於腿部的防護也只到小腿。而且在小腿部位,只有前面一片護甲,後面只是用於兜攬的皮繩。
一名守備團精銳長槍步卒,腿部驟然傳來一陣劇痛,緊跟著失去力道,不由自主地跌倒在地!
守備團這名精銳長槍步卒摔倒后,還沒來得及反應,就被一名乞活軍的短刃刺入咽喉,掙扎著,被血水淹沒喉管,窒息兒亡!
先是第一個,接著就是一個接一個守備團長槍步卒倒地!眨眼間,守備團步卒居然傷亡過百!
手握丈余長槍的守備團精銳步卒,根本無法在貼身距離對付趴在地面上刺自己小腿肚子的乞活軍!
守備團步卒的傷亡開始迅速增加!甚至有一個槍陣因為傷亡過多,陣型一度不穩!在危急時刻,守備團精銳一等步卒憑藉無畏的勇氣,硬是穩住陣勢!但傷亡,卻仍在擴大!
戰局在這時,居然迅速倒向突遼國!
阿史那·豁耳在陣后,看著長久以來像塊巨石一樣壓在他胸口的守備團長槍步陣,看著這鋼鐵步陣終於不穩,終於現出一絲慌亂。
惡狼的嘴角咧開,露出那鋒利的犬齒。
猛地舉起手,兩萬金狼騎兵開始緊隨前方六萬擒生軍發起衝鋒。
衝到離著守備團還有一百二十步,這些金狼騎兵已經爆箭上弦!
一直緊盯戰場的劉團長,立即揮動令旗,命令兵卒掏出金磚!
可在這個距離,金磚根本打不到後方金狼騎兵,更別提陣前十數個長槍方陣已經開始不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