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百三十八章 君君臣臣,不過是兔死狗烹鳥盡弓藏
李得一在寒風裡靜靜等著,不多時,倆徒弟身上穿著厚厚兩層棉襖,就像倆棉球一樣,騎在馬上又來到李得一面前。
「這幾天凍壞了吧?」李得一先開口關心起倆小徒弟。
李得一徒弟很多,別的都不擔心,就擔心這倆小子。其他那五十三個孩子,幼時都遭過大罪,而且這些年也經常跟著李得一在冬日裡的草原上清掃那些靠劫掠過冬的草原部族,早已練的皮糙肉厚,抗的住這嚴寒,所以李得一根本不擔心那五十三個徒弟能不能適應。
這倆小徒弟則不同。他倆還都是頭次經歷這麼冷的冬天,李得一很擔心他倆身體無法適應,再有個頭疼腦熱。尤其是朱標,打小在江南長大,到現在為止,見過雪的遭數屈指可數。鐵爐子到的頭一天,李得一就先給這倆小徒弟發下。
朱標和劉盈齊聲答道:「沒凍壞。」說話聲音卻都有些難聽,沙啞破音,倆孩子都已進入變聲期。如果這倆太子還留在國內,恐怕現在就要開始挑選太子妃,體驗一下洞房花燭的滋味。可眼下,他倆仍得老實跟著師父在草原上吹著冷冽的北風。
儘管李得一擔憂倆小徒弟能否順利適應這嚴寒,但兩個大太子似乎一點也不擔憂自己扛不住,反而很喜歡這塞北的嚴冬風光。
說實話,能見識到塞外這番別樣風光,倆小子其實都有些興奮。如今他倆通讀過前朝太子的傳記之後,都已經清楚歷朝歷代太子,根本沒有像他倆這樣的,在繼位之前還能跟著師父到處走走看看,甚至能夠親自拿刀上陣殺敵。所有的太子,都要老實悶在東宮學習,接受大儒名士的嚴格教導,然後慢慢學著批閱奏摺,替皇帝處理一些無關緊要的政務,老實等著繼位。
他倆能出來見識一番這天下的風光,已是歷朝歷代太子都不曾體驗過的美事。不信看平唐國太子李承乾,到現在天天窩在洛都城裡,由於沒別的事可干,就只能跟兄弟們鬥氣玩兒。
然而現在兩小子也知道,自己不可能長久跟在師父李大哥身邊,絕不會再有下一個三年。恐怕這仗打完之後,自己就要返回國內,穩穩噹噹回去當太子。從此以後,在繼位之前就只能困在東宮與朝堂之間,過著兩點一線的枯燥生活。即便皇帝偶爾出巡,太子也必須留下監國。
所以倆小子現在格外珍惜眼前時光,抓緊享受著這最後的自有自在。與即將到來的沉悶生活相比,這塞外凌冽的寒風,都變得讓人喜歡起來。
李得一騎著悍馬緩緩在前頭走著,一擺頭,示意倆徒弟跟上。
「說說吧,誰先來?」倆徒弟湊到跟前,李得一這壞師父立即開始檢查作業。
出乎他的意料,這次居然是劉盈先開口。
拱手敬施一禮,顯然這三年多來,劉盈馬上功夫已經練得相當不錯。劉盈先開口說道:「師父,那場戰事,雖說我守備團大獲全勝。劉師伯事先看破那突遼統帥的如意算盤,故意放走一部金狼騎兵。本該一切皆在劉師伯掌握之中,那范國師與突遼統帥皆已焦頭爛額……不料那突遼統帥狼子野心,居然趁機發動事變,一舉格殺反對者,獨掌突遼國大權,成為攝政王。亂臣賊子,欺君罔上,當誅。」
聽罷徒弟這番話,李得一心中給個評價:「中規中矩。」但他嘴上當然不會這麼說。在李得一想來,徒弟資質差些不要緊,可以教么。自己還不是得了師父和師哥傾力教導,才有今日。
「看劉盈這個性子,實在是個老實孩子。罷了,看來俺要將其留到二十歲,多教他兩手俺的絕招,再讓他回國。若是這仗結束就放他回去,少不得要受些欺辱。」李得一心中暗暗想到。
什麼?你說這天下還有人敢欺辱太子?實話是,敢的人多了。當然,鮮少有人會當面這麼干,但背後偷著打太子黑拳的,歷朝歷代這類人簡直太多。最常見的兩類人,一是太子的兄弟,二就是外戚。
老實孩子居家過日子其實挺不錯。可問題是,身處太子這個位置,正是上有皇帝下有百官,萬眾舉目,稍有不慎就要被折騰一番。而且你還不能肆意回擊暗中欺辱你的那些雜碎,因為太子是二把手,說了不算。也有太子奮起反抗的,然而最後被皇帝無情扣上意圖不軌的罪名,廢除太子之位,無情拘禁。
劉盈說完,就該朱標發言。
朱標也是先恭敬一禮,然後開口道:「師父。那場戰事,劉師伯料敵先機,神機妙算……統萬城內一場變故……突遼國君不君臣不臣,料那突遼統帥而今不過是以威壓住,德卻不能服人,早晚必敗。」
朱標這番話聽著比劉盈好像深刻一些,然而實際如何,卻還不好說。
聽完兩個小徒弟的發言,李得一先不忙點評,忽然開口問道:「在你二人心中,為師我是何等樣人物?說來聽聽,今天為師特許你二人暢所欲言,但說無妨!」
倆小徒弟完全沒反應過來師父為何會突然問出這個問題,頓時都有些發愣,不知該如何作答。
李得一尋思一下,也覺著自己有些為難倆小徒弟,又改口道:「前番交戰之時,為師曾帶你二人趁夜去侵擾突遼大營。你們對俺那一番作為有何評價?」
朱標猶豫一下,說道:「學生不敢言評師父之事。」
「俺讓你說你就說!你雖然拜俺為師,這三年來,俺可從不曾打你一指,罵你一句。你怕啥?」李得一故意加重語氣催促道。
朱標老實答道:「禮不可廢。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師徒堪比父子。學生不敢言師。」
聽了朱標這回答,李得一眼珠一翻,居然渾身湧上一股無可奈何之感,感覺實在犟不過這個小徒弟。
這三年來,朱標跟著自己確實變得活潑開朗許多,本事也大有提高,眼界與城府也是大有長進,不再是宋連教出來的那個不諳世事的死板小書獃子。可他依然謹守第一個老師宋連教的那套禮節,輕易不肯逾越半步。
李得一扭頭再看看劉盈,劉盈正死死咬著嘴唇,一看師父看向自己,居然有些驚慌地迅速低下頭。
劉盈倒是沒學過那些禮節,但在他心中,給自己開蒙又教導自己文武技藝的李大哥乃是無比的高大,甚至於給他一種亦父亦友的感覺。雖然那一次夜襲,李大哥所用的手段好似不大光彩,但兵書上說了,兵不厭詐。兵者,詭道也。只要能獲勝,李大哥那麼做,也並無不妥。
「這倆小徒弟,這三年跟著俺風裡雪裡受得,戰場上得,天下最兇惡的金狼騎兵也砍得,統萬城內一場政變也聽得。怎麼還是這樣老實?難道真如那句話所說,江山易改,稟性難移?」李得一不由皺起了眉頭,思考是不是自己的想法錯了。
李得一之前對倆小徒弟的培養,一直默默按照師父教導自己的方式進行,並且期望倆小子能像自己一樣,慢慢成長起來。李得一不奢望倆小子能跟自己一樣,只希望他倆能洞悉世上陰謀,回去當太子不要吃大虧就行。
然而李得一卻卻忘了,他自己小時雖然膽小,但卻是個天生的孬種。小時候自打爹沒了之後,李得一為了讓自己在莊裡不受欺負,就有意接近莊裡誰也不敢惹的三爺爺。每天跟三爺爺待在一起,學著舞弄些刀棍。後來機緣巧合進入威北營,學了些本事之後,更是壞得不行,這些年也不知多少英雄好漢都在他手裡吃了大虧。
而朱標和劉盈兩個,天生就是倆老實孩子,肚子里根本沒有李得一那些壞水兒。所以這三年來,儘管李得一傾囊相授,倆孩本事大漲,但倆孩子仍沒能像他們師父期望的那樣,變成一個讓人敬畏的太子。
李得一最近總是下意識在心裡認為,自己這倆徒弟如此老實,將來繼承皇位之後,說不得就要被臣下或宗親外戚鉗制,變成一輩子沒啥作為的窩囊皇帝。
皇帝這個位子,凡是坐上去的,就沒一個是好人。老實人當皇帝,只能受氣一輩子,或者把國家搞得疲弱,絕不會成為一個好皇帝。
故此李得一最近才會連續打回倆徒弟的作業,逼著他倆「深度」思考最近那場戰事與統萬城中的動蕩,想要藉機教兩個徒弟學會一些陰暗的招式,最起碼也該懂得一些權謀之術才行。
哪知倆小徒弟不管師父李得一怎麼引導,就是不往他所期望的那方面去思考。
尋思一番,李得一開口總結起來,他將自己所知的統萬城內那場變故,詳細又重複一遍。最後總結道:「突遼國現在那皇帝是個傻子,故此范國師與阿史那·豁耳行事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接著,李得一話風一轉,對倆小徒弟說道:「你倆將來也要當皇帝,若不想被手下人如此愚弄,就必須學的精明些才好。」
瞅瞅倆小徒弟似乎仍不明白自己在說什麼,只乾巴巴點頭答應。李得一不得不把話掰開了跟倆小徒弟詳細講解起來。
「你倆也讀過前朝史書,知道那些所謂忠臣重臣們,天天喊著聖天子當穩居宮中,不可輕佻出遊。並多拿先代皇帝大肆巡遊天下,花費甚巨導致國事衰敗的舊事,來勸阻皇帝老實在宮中呆著。也有皇帝想要微服出巡不費國庫錢糧,這些大臣又勸阻皇帝,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天子豈能白龍魚服,恐為宵小所傷。若你這當皇帝的打小老實在宮中呆著把,這些大臣私下裡又會偷著議論,天子從小長於深宮,養在婦人之手,豈能明辨是非?」李得一邊說邊看著倆小徒弟。
這些事情,他倆都在史書里讀到過,只是從未把這些事情聯繫到一起思量。此刻聽師父這麼說,倆人都覺頗為新奇。
瞅著倆徒弟聽得認真,李得一接著說道:「你們看,這話都讓那些國之棟樑,朝廷重臣說全了。反正他們就是要把皇帝留在宮中,還要讓皇帝老實聽他們的。然後,若皇帝真聽話留在宮中一輩子,他們就會欺負皇帝見識少,試圖用各種手段蒙蔽之,將皇帝玩弄於鼓掌之間。要知道,這些飽讀詩書長大的朝廷重臣們,可都明白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的道理。他們若是真想助皇帝為明君,又怎麼會大力攔著皇帝出巡,防備著皇帝看到天下的真相?」
李得一這番話,可把朝廷的重臣們都貶的一文不值。若是天下三國的臣子聽到這番話,非得臉紅脖子粗跟他辯個明白不可。弄不好還有些要表演撞死以明志的把戲,或者掛冠而去。
這話對倆徒弟的衝擊,就像直接把他倆腦袋劈開,硬塞進去一樣。朱標和劉盈鏈各個完全傻了,根本不知該如何應答。
李得一也知道自己說的事實真相太過殘酷,兩個小徒弟恐怕一時根本接受不了。
朱標喃喃道:「朝臣都是國之棟樑,君之肱骨,自有尊榮,豈能如此……」這話說完,朱標都沒法說服自己。前不久剛發生的事兒在那兒擺著。突遼國皇帝是個傻子,范國師就趁機聯合大將軍大肆屠戮異己,把持朝政。甚至最後大將軍阿史那·豁耳直接晉位攝政王,已經形同謀反。這兩位,之前可都是真真的突遼國的棟樑,突遼國的支柱。
李得一知道這時候再說下去,倆小徒弟也聽不進去,乾脆道:「你倆不信可以留心看著,俺估摸著這兩年內,你倆的皇帝老子就要開始收拾那些開國的功臣。到時候必然是該殺的殺,該抓的抓,抄家滅族恐怕也不在少數。」
朱標和劉盈聞言,大吃一驚!倆人直接嚇得說不出話來。
李得一卻沒管倆小徒弟,任由他倆自行消化自己這爆炸性的預言,騎著悍馬先行一步,嘴裡哼哼著:「從來聖君與忠臣,皆不過鳥盡弓藏,兔死狗烹。哎~」
李得一沒走出多遠,就被劉團長叫了去。
劉團長忽然決定,趁著統萬城以為大雪成功攔阻我守備團的步伐,趁著范國師與阿史那·豁耳心裡鬆懈,忙著攥緊突遼國內政之際,全軍突進!
全體守備團兵卒都有,一起出動,全軍往前修建堡寨!李得一帶著背嵬軍與精銳騎兵警戒。其他所有步卒與騎兵,全部都要參與堡寨建設!在一個月內,要往前推進二百里!
在范國師反應過來之前,守備團必須要修好兩座堡寨!
定北守備團再一次展現出他那可怕的戰爭潛力,嚴冬中如此大規模的行動,超乎整個天下預料。
李藥師收到通知之後,只長嘆一聲:「吾不如也。」除此之外,竟再無一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