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零五章 時來天地協同力(四)
李勢鑾邊跟在四弟身後走著,邊拿眼觀察定北守備團的大營。他眼見剛打了如此大的一個勝仗,守備團全體兵士臉上居然絲毫不見任何興奮,仍跟沒事一樣,按部就班列隊,稍息,解散,各自回到營帳休整。與此同時,最忙碌的,反而是負責每戰記述軍功的那部分兵士。那個劉團長,一直在全程緊盯著軍功記述,並且不時拍拍立下大功的兵士肩膀,以示鼓勵。
此刻,李勢鑾滿腦子都是剛才定北守備團騎兵一往無前衝鋒的英勇無敵,還有步卒阻擋突遼騎兵后隊的敢死無畏,僅以五千步卒,居然硬生生擋住了突遼一萬多騎兵近半個時辰。「如此強軍,如此強軍,這定北守備團是如何練得?」李勢鑾邊走,邊看,嘴裡不停地喃喃自語。猛然間,李勢鑾想起來,定北守備團的前身就是威北營。
想到這兒,李勢鑾想起當年他授業老師講過的一幕幕舊事。據說這威北營,當年是狄再青狄大帥一手創立,自成立那天,就從無敗績,說百戰百勝那是毫不誇張,在平周北面與塞外蠻族的若干次較量中,打下了不世的威名,卻也因此遭天子嫉妒,最終落得個慘淡收場。「是了,這定北守備團既然是從威北營而來,如此強悍,那也是理所應當。」李勢鑾在心裡用了一個看似有理的說辭,把自己敷衍了過去。
尋常人心,大概也都如李勢鑾這樣。李勢鑾是李家的二公子,雖不如他大哥那樣受重視,但一應的教育,那是一點也沒少。長這麼大,尤其是攻下洛都城,練成黑甲長刀營之後,李勢鑾心中更是自信滿滿,滿以為天下之大,自己皆可去得。彼時他還沒有遇到突遼精騎,少年心中滿是雖遠必誅的豪情,雄心萬丈沖雲霄,天下大事舍我誰!天老大,我老二,說的就是李家這位二公子。
然後,當頭一棒子砸在了李勢鑾頭上。突遼人來了,來的是真正的精銳,六萬突遼騎兵,先是野戰收拾了李家的三萬步騎主力,然後就趁勢圍住了洛都城。突遼人圍城數月,李家一籌莫展,李勢鑾數次在城牆上與突遼人攻城上來的兵士交手,不得不承認,突遼人確實難纏。他親眼見過不少突遼兵,被他一下重傷,只要沒死透,就要拼盡全力與一名李家的兵士同歸於盡,這才算完。突遼兵士的勇猛狠厲,彪悍敢死,確實給李勢鑾留下深刻印象,讓他在心中自嘆弗如。
緊接著,親眼目睹定北守備團騎兵以一千滅殺三千突遼精銳騎兵,立起人頭京觀。李勢鑾頭一次在心中,產生了不如人的想法。這想法,最終驅使著高傲的少年,做出了出城死戰,突襲突遼人的石砲的舉動。李勢鑾接下這十死無生的任務,固然是想為家族立下大功,但在少年心中,藉此證明我比你們都強,這才是真正的暗中推手。
可惜,殘酷的現實再一次無情地捏碎了少年的高傲。李勢鑾率領黑甲長刀營一出城,就陷入了苦戰。突遼騎兵一波又一波無盡的攻勢,威力巨大的「爆箭」,讓李勢鑾吃夠了苦頭。在李勢鑾自忖必死,已經要絕望的關頭,他卻被人給救了。儘管僥倖逃得生命,但在少年人心中,倖存的喜悅,根本遮掩不住發現自己不如別人而帶來的沮喪。
少年人的傲氣,總是如此尖銳,如此激烈,卻也如此容易受到挫折。而挫折銳氣之後,少年人又往往會陷入沮喪,自怨自艾的負面情緒當中難以自拔。佼佼者,三五日便可重新振作。無能之輩,甚至會被這股沮喪纏繞終身,再難有所振作,更遑論有所作為。
人生頭一次遭受重大挫折,感到自己居然不如別人的李勢鑾,此刻表面看似平靜,其實內心早已是七上八下。內心劇烈地起伏,終是影響了他的判斷,讓其下意識地用一個說的過去的理由,解釋了定北守備團的強大。這麼說,不是因為這理由多麼靠譜,僅僅是因為李勢鑾那初受挫折的內心能勉強接受罷了。
這傻小子,看來是被守備團的戰績給刺激傻了,居然會這樣以為。兄弟,打仗靠的是戰前仔細謀划和平時對兵士的訓練啊,不是靠著繼承一個強大的名號就行了。看來,你需要重新學習,回爐另造。至於什麼時候能恢復內心的平靜,從新找到自己的定位,那就要靠你個人咯。
擱下對定北守備團滿心彆扭的李勢鑾不管,反正他現在暫時已經安全,等找個時候,偷偷溜回洛都城就行。
這戰過後,李得一瞅著師哥忙完了一陣,趕緊來到師哥的營帳,不是表功,而是請罰來了。他為救李無敵,在沒有軍令的情況下,撇下全營兵馬,擅自帶兵出戰,這情況很嚴重,按律當斬。李得一來到師哥面前,把雙手一攤,頭一低,就跟師哥老實認了錯。
小劉團長笑嘻嘻地繞著自己這師弟轉了三個圈兒,抬腿照著他的倆腚蛋就是一腳。李得一硬挨了這一腳,閉著眼,沒敢動彈,靜等著師哥接下來的雷霆暴怒,還有懲罰。不料,等了半天,師哥也沒繼續責打自己。
小心翼翼把眼睜開,李得一發現師哥已經坐回到了書案後頭,正在處理這些天積攢下來的文書。「師哥……」李得一小聲開口道,「嗯?你還有什麼事兒?」小劉團長頭也不抬地問道。
「師哥,俺這次未得軍令,擅自一人出擊,就這麼算了?」李得一不敢相通道。
「當然不能就這麼算了!」小劉團長抬起頭,拿眼瞪著李得一,滿臉的嚴肅。這表情可把李得一給嚇壞了,當即有緊閉著小嘴,不敢說話了。李得一現在對軍紀有清醒的認識,知道定北守備團戰力如此強悍,嚴格的軍紀貢獻了一大半戰鬥力。所以,李得一深恐自己這次事情,不能輕了。
憋半天,小劉團長自己先綳不住了,噗呲一聲,居然笑了出來。李得一被師哥笑得莫名其妙,也不敢放聲。笑夠了,小劉團長揚聲問道:「我問你,如今在咱們定北守備團,你是什麼軍職?」
「副團長。」李得一惴惴答道。
小劉團長點點頭:「恩,知道就好。我問你,若遇緊急戰事,團長不在,副團長有權如何啊?」
「臨機專斷。」李得一兩眼一亮,答的特大聲。
「就是嘛,你現在是副團長,我當時不在營中,你自然有權如此處置。我剛才踹你一腳,是因著你忘了這軍規條例,不是因為你做錯了。你做的沒錯,今天要不是你引突遼騎兵進入咱的埋伏地,咱們還打不了這個勝仗。」
原來今天,李得一剛衝出門,小劉團長就從濁水河上游回來了。好幾天沒見著師弟,小劉團長一回來,就到處找人。結果找來找去,就知道師弟單人匹騾去救自己的小舅子去了。小劉團長娶了李秀鳴,這李無敵當然就是他小舅子了。
小劉團長畢竟年長几歲,作戰經驗豐富,一聽這消息,當即就判斷這場仗小不了,師弟自己一人前去,肯定不夠。對著沙盤仔細觀察了一陣,小劉醫官選出幾個設伏的地點,決定趁機狠狠坑突遼人一把。
帶著兵馬出營之後沒走多遠,小劉團長先遇到撤退回來的王壯彪和那五百騎兵。王壯彪把戰場上的具體情況給小劉團長一說,小劉團長當即決定,在西坡子村附近伏擊突遼騎兵,並且派出王壯彪帶著那五百騎兵誘敵,順便接應師弟。
以上,就是這場大戰之前的全部經過。
聽師哥不責怪自己,李得一當即鬆了一大口氣,趕緊說起別的事情來,想把這一篇揭過去,「師哥,你說突遼人會不會再來報復咱?畢竟突遼人在咱手上可是吃了這麼個大虧。」
小劉團長搖搖頭,說道:「以後說不準,現在肯定不會來報復咱。他們的統帥被咱們重傷,現在肯定還沒醒過來。突遼西路大軍現在正處於群龍無首之中,肯定在小心防備咱們的突襲,哪有心思來打咱們。你不必擔憂這些,倒是這仗咱們也損傷了不少弟兄,得趕緊安排人先行給他們救治,然後抓緊送到後方定北縣,讓他們療養。你原來也是傷兵營出身,學過急救之術,別閑著了,趕緊隨我去救弟兄們。」
說起傷兵救治,這是師兄弟倆人的老本行,兩人很快就準備妥當各項具體事宜。趕到傷兵營一看,女護士們正在忙著救治傷兵。有這些年輕的女護士在場,傷兵儘管疼痛難忍,還都強忍著,不肯哼出聲來,怕丟了男子氣概,將來不好找媳婦。如今新兵們都知道,從傷兵營女護士里娶媳婦,是威北營的老傳統,他們可都從那些老兵那兒打聽到了。
小劉團長親自施展太祖治術,拿著刀子給傷兵切開傷口,取出箭頭。李得一站在旁邊,給師哥遞刀子,鉗子,繃帶。師兄弟倆正忙著呢,帳外忽然有兵士報告:「團長,副團長,外頭下雨了!」
這也是平常事,戰後傷兵營每天要洗刷大量傷兵的床單被褥和止血繃帶,這天氣如何就變得很重要。值守兵士顯然知道這點,因此特意來報告。
李得一沒覺著什麼,很平常的點了點頭,表示自己聽見了。小劉醫官一聽說下雨,剎那間,整個臉上就掛滿了笑容,因為連番施展太祖治術的疲憊也一閃不見,手裡的家什一扔,把手往大腿猛拍了一巴掌,大聲笑道:「可辦事了(liǎ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