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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九章 冠禮

  一個楚國男人的一生,其實用四個詞語便能概括。


  成人,成家,立業,立嗣。


  無論身份地位,無論貧賤富貴,都不外如是。若說有何區別,不過是越是富貴,便愈是重視這其中的儀式感罷了。


  八月二十六,正是蘇嵐二十歲的日子。提早三月,蘇晉便請了欽天監占卜,大吉,因而也是她加冠的日子。


  加冠,對於這個時代的男人而言,是一生之中最重要的儀式,幾乎沒有之一。這個儀式,幾乎只是關於一個男人的自身,標誌著他的成年,標誌著,他將走出家宅,正式地以自己的身份,開始自己的一生。


  成年啊,這是一個多麼有儀式感的事情,可也不過如此。


  丑時便被從床上糾起來的蘇嵐,直到被蘇峻拎到庭院里鄭重其事地潔面,也只有這一個念頭而已。


  楚人立國二百餘年,典章完善,在這亂世之中,殊為難得。至於蘇氏的冠禮,自然也要按著最為繁瑣複雜的禮記進行。


  蘇峻瞧著蘇嵐清醒許多,便又拎著她回到了屋裡。禮服陳設於東廂房的西牆之下,幾件大禮服領子向東,爭取地疊放在一口大箱子中。蘇嵐則披散著頭髮,一襲采衣,坐在屋內,任由扶月擺弄著她的臉。


  鏡子中的臉孔,烏髮順脊背傾瀉,朱唇雪膚,長而上挑的鳳眼。只是她神色戲謔,眼裡毫不掩飾的鋒芒張揚,卻給這張嫵媚的臉孔,無端地增添了,一抹少年感。眼前的人,是如隔雲端的美人,是雌雄莫辯的端艷少年郎,美而模糊性別。


  蘇峻看著眼前的人,心頭一酸卻又滿懷欣喜,嘆了口氣,語調卻仍是往日乾巴巴地波瀾不驚:「今日你的正賓可是明安先生,你這面子大得很。」


  「俞安期做了我九年的師傅,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做我的正賓,責無旁貸。」蘇嵐撇了撇嘴,又接過扶月手中的黛筆,在眉上又畫了幾筆,才緩緩道,「阿峻你不必感恩戴德,雖然你也沒有。」


  蘇峻笑著搖了搖頭,暗罵自己實在是沒話找話,便站起身來,打開房門,又是那個溫和卻又面孔嚴正的大公子:「請諸位公子,進來吧。」


  雌雄莫辯的美人,改動幾筆,五官便變得冷厲而深邃,喬安禕當先走進來時,瞧見的便是蘇嵐噙著那面具般的微笑,端坐椅上,眉宇間的氣勢,倒是將他唬的一愣,輕易地就忘記了眼前人的年紀。


  倒是跟在後頭的喬安亭微微一笑,拍了自己弟弟一巴掌,道:「還不給你蘇家哥哥道喜?」喬安禕這才急急將手裡捧著的兩個禮盒放上前去,還道:「阿嵐啊,這兩份禮是我和哥哥自己備的,同我家送的不一樣。」


  蘇嵐聽了這話,本想打趣他一二,可瞧見後頭一眾公子哥都走了進來,自家哥哥的目光在她這張臉上來回逡巡,只得繼續保持著優雅矜持地臉孔,露出個笑容,道:「多謝。」


  這素色采衣,身子清瘦,分明還只是個少年嘛,怎麼瞧著就這麼嚇人呢。喬安禕瞧著眾人先是一愣,又哄堂大笑,才後知後覺地捂上自己的嘴,天,他,他怎麼把話說出來了啊?

  往日有幾分交情的公子,早將她這房中站滿,待得人人都道了句恭喜,外頭便也響起管家蘇譽的聲音:「大公子,二公子,前頭時辰到了,國公爺叫了,該往祠堂去了。」


  正與沈毅說著話的蘇嵐,與蘇峻相視一笑,便站起身來,緩緩道:「那就有勞兄長代我招呼各位了。嵐,先行一步,失陪。」


  蘇嵐由喬安亭、蕭文淵兩個陪著往府中正堂行去,清晨時分,大宅裡頭古樹森森,倒是不覺暑熱。蘇家宅院講究古樸恢弘,不似城中新貴多愛琉璃為瓦,灰石紅木,斗拱飛檐,卻自成氣派。照理冠禮應在家廟正堂舉行,只是蘇家家廟遠在清原,此處便只得在祠堂湊合。這祠堂前堂乃家族大事之所,舊時本喚作明德堂,到得六世家主,大筆一揮,卻是去了中間一字,徑直便叫做明堂,堂上匾額便是六世親題,至此已是傳了百年。堂前賓客滿滿,堂內卻是一派端肅,朝陽透過堂前古柏,投射入內,照在跪坐在內的蘇嵐身上,饒是素衣亦是風姿猶然。已換上了一身玄衣的喬安亭同蕭文淵亦是跪坐在她身側,平日里端方的人,此時亦是暗暗伸長脖子,往門外那與蘇晉一般穿著玄色朱紋大禮服的人身上瞧。


  蘇嵐露出個戲謔的笑意,瞧著喬安亭,喬安亭倒是毫不掩飾自個的一臉孺慕,不疾不徐地道:「明安先生乃天下學人垂範,風姿真是令人欽慕啊。」蕭文淵聽他這話,亦是點了點頭道:「還是要多謝阿嵐你請我為贊者,這為明安先生奉冠的機會,今生或許只此一次啊。」


  「蕭大人,您難道不是為我奉冠嗎?」蘇嵐誇張地嘆了口氣,瞧著蕭文淵,「你這般講,倒是傷透了我的心。」


  「等阿嵐你什麼時候也能修出明安先生的風姿,我亦欽慕你。」蕭文淵倒是拍了拍蘇嵐的肩膀,「不過你也不賴,畢竟是先生的高足。」


  「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蘇嵐鳳眼微眯,半垂了眼皮,紅唇一動,吐出幾個字來,便緩緩站起身來,端正脊背,面南而立。


  「妙人吶。」喬安亭愣了一剎,旋即露出個笑來,喃喃一聲,便拉著喬安亭也立於堂上,雙手收攏腹上,隨著寬大袖袍緩緩垂落,臉上神色亦是端肅起來。


  「吉時已到。」


  「請諸位入內。」蘇晉與俞安期於堂前拱手,三請嘉賓入內,又相對一揖,轉身步入明堂之中。蘇晉為主人,坐於堂上,先謝過面西一眾著玄衣的蘇氏男子,又謝嘉賓,最後謝了正賓俞安期,堂上便響雅樂。


  俞安期立於堂上,蘇嵐披髮跪於他面前,喬安亭隨坐身後,為她梳發,另一側蕭文淵執起發巾,將這垂肩長發束起。俞安期緩緩在她面前坐下,將冠端正戴於蘇嵐頭上,一雙眼光,深邃卻又滿含欣慰,緩緩道:「吉月令日,始加元服,棄爾幼志,順爾成德,壽考維祺,以介畢福。」蘇嵐低垂眼帘,躬身拜謝,便由著喬、蕭二人扶起,轉入堂后廂房,換上深衣,加大帶,緩緩步出。


  俞安期一揖,蘇嵐復又跪於席上,玄色深衣做的極是宏麗,寬袍廣袖,散於身後,鋪滿堂上。蕭文淵捧起帽盤,奉於俞安期面前,俞安期又道:「吉月令辰,乃申爾服,謹爾威儀,淑順爾德,眉壽永年,享受胡福。」


  待得從堂后廂房再度步出,蘇嵐已換上第二套禮服,皂衫革帶加身,忽而便叫人覺著成熟許多。喬安亭又奉上襆頭,俞安期緩緩念道:「以歲之正,以月之令,咸加爾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黃耇無疆,受天之慶。」


  因蘇嵐官職在身,這冠禮便又有幾分不同,最後需加進賢冠,蘇嵐冠上三道青纓,已是至高。這倒也是納蘭瑞著意給的體面,前日擢蘇嵐為殿前兵馬司正使,正卡在三品,因而也多了條青纓。而蘇嵐頭上這進賢冠,亦是舊物,它的上個主人,正是蘇嵐的父親,蘇胤。巧合的是,蘇胤二十歲時做的官職亦是殿前兵馬司指揮使。一襲玄衣朱紋的蘇嵐,頭戴進賢冠,朱唇雪膚掩藏其中,卻不見往日少年媚色,一張臉,似是一剎端凝成熟起來。


  喬安亭奉酒,俞安期執杯的動作也風雅好看,他緩行幾步,面北祝酒:「旨酒既清,嘉薦令芳,拜受祭之,以定爾祥,承天之休,壽考不忘。」蘇嵐亦是接過蕭文淵手中酒杯,飲盡酒水,先向東而拜,復又向南二拜。


  蘇晉起身離席,面西而立,與俞安期相對。蘇嵐轉身面南,聽俞安期朗聲為她賜表字:「儀既備,令月吉日,昭告爾字,爰字孔嘉,髦士攸宜,宜之於嘏,永受保之,曰隱之。」語氣一如既往的低沉又溫潤,只有微垂著頭的蘇嵐聽出幾分顫抖。蘇嵐倒是語氣平淡,還禮道:「某雖不敏,敢不夙夜祗來。」


  堂上又設香案,蘇晉立於案前,緩緩道:「蘇氏第十九世長房二子蘇嵐,今冠禮畢。」


  今冠禮畢,如今,自己才算是真正成年了吧。阿嵐,你若尚在場,該是何等模樣呢。


  蘇嵐緩緩伏於地上,以謝蘇晉養育教導之恩。她無父母,又是蘇氏長房嫡子,爵位在身身份貴重,倒省了許多麻煩,只需拜蘇晉一人便可。她這一拜,靜靜跪伏在地,極是鄭重,眼眶漲而乾澀。


  「禮成!」


  「先生。」蘇府最得寵的小公子加冠,宴席自然盛大,蘇峻拉著蘇城蘇岐兩兄弟,又捎帶著喬家二人,沈家兄弟並蕭文淵給蘇嵐擋著酒,蘇嵐這才得以脫身片刻,「多謝先生遠路而來。」


  「阿愫的冠禮,我做正賓,輪到你了,不能厚此薄彼吧。」俞安期打趣一笑,輕拍著蘇嵐的肩膀,只是一雙眼,叫人瞧著便覺心酸。


  蘇嵐半垂著眼帘,卻是咧嘴一笑,道:「既加冠,便是大人了,日後行事也少了許多掣肘,先生是該為我稱慶。」


  「我啊,一世的心啊,都投諸你二人了。」俞安期聽她此言,倒是一霎時神色便也轉圜如常,一顆老心酸楚倒也覺著欣慰,「不盼你發揚師門,只要自己珍重自個便萬事不愁了。」


  「就咱們三人,還可勉強稱個師門?」蘇嵐哂笑一聲,搖了搖頭,「只是,我明日便要離京,到底怠慢了老師。」


  「無礙,我既見了你,便也此行圓滿。這也該走了。」


  「老師可否,在楚京停上些日子?」


  「有何打算?」


  「楚地富庶,人心向學。師長為學人垂範,長平城中,可有不少人欽慕於您呢。聽聞國寺西山,從西域得了一批波斯文書,只怕這幾日就要來尋您了。」


  「你此行兇險,隴西事態,不可急躁,要徐徐圖之,才能佔盡優勢。你給為師找的這個活計,只怕一時半晌,也不得脫身。」


  「待初雪時,我與先生溫酒,可好?」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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