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我亦可往(三)
「國公快免禮。」納蘭瑞面帶幾分疲倦,見得蘇晉躬身行禮,卻是笑意真切地止住了他,「賜座。」
「謝聖人。」蘇晉也不矯情,在他下手太師椅中便坐了,「不知聖人宣召老臣,所為何事?」
「國公乃大楚柱石。」納蘭瑞神色溫和親切,毫不介意地把自己放在了晚輩的位置上,可通身猶帶著帝王威勢,「朝野之中,再無人比得上您了。」
「承陛下不棄。」蘇晉笑意溫和,蘇家標誌的鳳眼亦是柔和,雖是年屆六十,依舊風姿卓越,「臣這把老骨頭,還可為陛下驅馳。」
納蘭瑞眉眼溫和,將手中一本黃緞子面的奏摺交到他手中,「隱之臨行前,給朕上了道奏摺。」
蘇晉心中一動,卻是不動聲色地翻開奏摺,納蘭瑞亦不開口,只是笑意溫和地等著蘇晉看完奏摺。
半柱香功夫,蘇晉才放下奏摺,倒是低低一笑,似是頗為無奈:「不瞞陛下,隱之這孩子的心思,我倒是從來不知。」
「她十六那年,清遠說她此身丈量天地。」蘇晉亦是眉眼帶笑,瞧不出半點情緒,「不單是臣,族裡的老人,因而都對她格外看重了些,也由著她自個去折騰,並不多加干涉。幸而,她早年雖是輕狂了些,到底是沒有惹出大禍來。」
「至於她所說括隱一事,老臣倒想問問陛下的態度。」
「此乃是勢在必行之事。」納蘭瑞神色坦誠,倒似虛心求教的學生,「只是,全賴朝廷,只會引得人心震蕩,便是好事也成了惡事。」
蘇晉點了點頭,心裡卻是恨不得把蘇嵐立時從西北抓回來。楚地世家仿效前朝,多有隱田,這隱田並不向朝廷納賦,一應收入全歸世家所有。世家經過這二百年的沉積,隱田之多,恐無法估量。括隱顧名思義,便是將這些隱田歸檔在案,從世家手裡轉移給農戶,因而國家便可徵稅。這便是赤裸裸地奪世家的私產,雖說這私產也多是不義之財。
但誠如蘇嵐奏摺所言,如今戰亂頻仍,大軍未動,糧草先發,僅以如今楚國賦稅,若不增稅,恐難以支持更大範圍的戰爭。大楚稅賦說來算不得重,然而,百姓卻也經不起再加重稅。為今之計,便是括隱,既然加不了稅,那就得把可收稅的田地增加。
「陛下可估算過,這阻力有多大?」蘇晉嘆了口氣,「楚國世家少說有百餘家,從京兆清原九家,到各個地方上的豪強,盤根錯節,牽一髮而動全身。」
「朕亦知,此事,知難行易。」
「臣可以給陛下托個底。」蘇晉迎上納蘭瑞的眼光,嘆了口氣,蘇嵐在這時候上這道奏摺的意思他如何不明白,將他逼到前頭,卻是不得不表態了,「我京兆九家,倒真是不搞隱田這一套,陛下也知道,自清原起,這些世家便是做生意的。」
「至於清原舊地,那是皇家和世家家廟所在,多是族中祭田,俱是登記在冊,無人敢隱的。」
「楚國六分糧食皆產自中原隴西。」納蘭瑞神情依舊溫和,聽著蘇晉言語,極是認真,「隴西世家,以聯姻相連,算是個封閉的圈層,與我等這些世家,倒是不同,更似封國,家家據守堡壘,擁私軍,否則,幾位先帝為何要在那設隴右將軍府,便是對其監視。」
「故而,括隱之關鍵,便在隴西。」蘇晉眼底發亮,「臣等願為陛下之開刀石,然而隴西這塊骨頭,硬得很啊。」
「隴西。」納蘭瑞點了點頭,「便是括出來,難保不會重蹈覆轍。」
「括隱,則必先破除隴西之封閉。」蘇晉倒是微微一笑,「這便是要先合縱連橫,才能攻城略地。」
「國公可為朕相看隴西少彥才俊。」納蘭瑞亦是展顏一笑,「朕後頭還有好幾個弟弟沒有娶親呢。」
「是。」蘇晉微微欠身,道。
「陛下。」蘇晉站起身來,瞧著納蘭瑞那等誠懇神色,倒是心念一動,多說了幾句話,「臣,知陛下胸有大志,楚國亦有百年積累。然,楚國百年積弊,絕非一日一人所能解決。臣盼陛下,慎之緩之,至少要,外頭都太平了,裡頭才能動。老臣不介意朝堂之上新秀躋身,亦可為陛下安撫世族,然,人心難測,陛下若真有此念,還請徐徐圖之。」
「國公。」納蘭瑞亦是站起身來,蘇晉這幾句話,他如何不知是動了幾分真情的,「朕,記住了。」
「臣告退。」
納蘭瑞坐回位置上,咀嚼著方才蘇晉的話,倒是低低一笑,他如今有些明白,為何先祖幾代皇帝幾次想要除掉蘇氏,卻最終還是和蘇氏和解,任蘇氏坐著這世家之冠的位置。
當然,蘇家家主也不是那樣輕易便能除掉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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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了朔方,卻是一望無際的戈壁灘,蘇嵐尚不知自己的奏摺將在楚國朝廷捲起新一輪的浪潮,此時她飛速地消化著,那位正坐著車轅上透氣順便充當嚮導的俘虜方才說的消息。
「大汗並未出兵那恰,只是派了使臣來到那恰,也不是為了合併那恰。是想讓我那位兄長,支持他吞併青牛部。」
「他卻認為這是那恰的機會,扣押了使臣,又派人偷偷聯絡青牛部,試圖說服青牛與他聯手反抗大汗。」
「可是,他哪裡是大汗的對手,大汗早知他不安分,在那恰王庭四周留有散兵,自然把這消息截住了。」
「使臣以此質問於他,他見事情敗露,便誅殺使臣和四周大汗兵馬,以我為人質,逼我娘給王庭傳假消息。」
「我娘哪裡能不從,不過,使臣早已留有後手,大汗得到了那封手書,便大軍壓境,要就此絞殺那恰。」
「那恰人不知發生了什麼,便被帶著匆忙逃離故土。他誣陷我娘勾結王庭,意圖顛覆那恰,便將她當中殺死。我得幾位叔叔作保,僥倖活了下來。」
「之後王庭大軍在其後追趕,他見不敵,便拐到了朔方境內,王庭大軍不知他的意圖,不敢貿然進入楚境。」
「接下來的事,你便知道了。我趁看守不備,趁亂逃了出去,假意被當做舌頭抓住,就是為了今天這個機會。」
「那你為何拖到現在才肯說?而且,為何在京城你不尋求更好的庇護?那一日,大楚太尉也是在場的。」
「可西北,你才是無冕之王。況且,我若早亮底牌,便失了先機。」
「你如今不也是失了先機。」
「是我技不如人。」
「算你識相。」
「你便是現在不與我和隱之說,到後頭也就沒有機會說了。情形如何,看一眼就知道了。」
「我現在,把牌都亮出來了。我,是你們溝通王庭最好的棋子。」
「你要什麼?」
「那恰。」
思及此處,蘇嵐微微一笑,走到車廂外間去,探手拍了拍金日磾的肩膀。
「我給你那恰,而且,周國我也可以幫你料理。不過。」
「你的條件是?」
「那恰北部,雁門以東,把那一片,賣給我。」
「那裡有什麼?」
「煤。」玄汐探出身來,微微一笑。
「我似乎沒有理由不答應你。」
「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