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前緣難續(一)
新帝登基,輟朝三日,舉國同慶。長平城的酒館被九個世家齊齊包下,擺三日流水席,以示對納蘭瑞之祝賀。
三月十二夜裡,京城解了宵禁,彷彿又是個上元夜,街頭行人如織,燈火璀璨。
琉璃燈照亮內室,蘇嵐進來時,王愫站在臨街窗前,手握酒杯,看那街市繁華,一襲青衣如故。
「阿兄。」蘇嵐笑著走到他身邊,毫不在乎可會被人看見。她與王愫面上內里都是同門,不過是師兄弟和師兄妹的區別罷了。
「阿嵐。」王愫笑著喚她,自動自覺就改了稱呼,見她眼睛笑的彎彎,便道,「阿顏。」
「瞧這長平城如何?」酈遠親自送酒上樓,遞了一杯放在蘇嵐手中,便離去。
「隱隱有盛世之意。」王愫笑著看她,叫她切勿多飲。
「天下三分,楚佔一半,軍備精良,上下一心。」蘇嵐點了點頭,「我如今也算如魚得水,不枉先生所教。」
「累不累?成日掛著個面具。」王愫五官清雋非常,似山水工筆一般,望之便叫人心折。
「阿兄只怕,比我還累。」蘇嵐與他碰了碰杯,「聽說我舅舅異常不合作?」
「柳尚書心裡仍是不平,和太尉勢同水火。」王愫嘆了口氣,「我此來,太傅大人還托我給你倆帶了禮物,對了,還有淳兒的。」
「外祖父可好?」蘇嵐亦是嘆了口氣。齊國章台柳氏乃是她外家,亦是齊國一頂一的士族,位居中樞,因而四年前未被父親一案牽扯,仍舊權柄在握,如今家族已交到她舅舅柳博之手,柳博因妹妹一家之變故,與穆氏早已對上。
「太傅大人硬朗著呢。」王愫點了點頭,「不必擔心。」
「我表哥可有消息?」
「沒有。都十年沒有消息了,我瞧著尚書亦不報幻想了。」王愫將杯中酒飲盡,語氣一沉,「倒是你,如何打算的?」
「如何打算?」蘇嵐微微一笑,「哪裡有什麼打算,只是,你從來都知道。」
「這是條何其孤苦的路,不能悔也不能回。」蘇嵐笑帶苦澀,飲盡杯中酒。
「伯父不操心你婚事?」蘇嵐見王愫神色黯淡,便也岔開了話題。
「我不想成親,還能逼我不成?」王愫搖了搖頭,「王家還不至於如此落魄吧。」
「流冷一心想要嫁你。」蘇嵐口中的流冷正是齊朗唯一的同胞親人,齊國朝陽大長公主,亦是她閨中好友,手帕之交。
「我不能娶得,也不想娶。」王愫倒是不在乎地一笑,「子詹不可能叫我尚主。」
「也是。」蘇嵐笑著搖了搖頭,「昔年,可是叫我二哥尚主的。」
「子詹他。」王愫語氣遲緩,似有猶豫之意。
「齊朗要幹什麼?」蘇嵐倒是直白地問了出來,子詹乃是齊朗表字,他未登基時,與王愫便是知交好友,皆以表字互稱。
「自然是要見你一面。」王愫吐出這句話來,隱隱有如釋重負之感,「可我覺著,你不見也罷。」
「你如今在楚國位高權重,少年得意,看著你的眼睛太多了。」王愫見蘇嵐並無激烈反應便繼續道,「此時見他,危險了點。何必犯險?」
「況且,你與他國讎家恨,人人皆知。」王愫繼續道,「若有了曖昧牽扯,豈不是冤死了。」
「我見。」蘇嵐搖了搖頭,伸手堵住王愫的嘴,「我若不見,他不是白白來這一趟。」
「阿顏。」王愫揮開她的手,語氣有幾分急促,平靜臉孔龜裂開來。
「阿哥,他之於我,不過就是仇人罷了。」蘇嵐笑著搖了搖頭,一雙眼平靜的叫王愫害怕,「你在擔心什麼?」
「阿顏,他,我是不放心你。」王愫猶豫片刻,直截了當地說,「他這個人,若有心,誰能逃得開。」
「我娘,我爹,我哥,難道就白死了。」蘇嵐聽了王愫的話,卻是低低笑出聲來,「我若還對他存有念想,那我就真是,狼心狗肺。」
「那你為何見他。」
「那他為何見我。」
「阿顏。」王愫語塞,朝堂上長袖善舞的人,在她面前卻是說不出話來。
「阿哥,我不想你為難。一邊是我,一邊是你的君主。」蘇嵐回到酒桌邊坐下,又給自己倒了杯酒,「你不好受,我是知道的。」
王愫亦坐回她身邊,嘆了口氣,道:「你有沒有想過,也許,這件事是真的。」
蘇嵐倏地抬頭,不可置信地瞧著王愫,情緒頗為激動:「王汝陽,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知道了一些事情,不知真假,卻不由得做此假設。」
「王汝陽,你是要把,撐住我的拐杖砍了?」蘇嵐直勾勾地瞧著他。
王愫無聲將她攬入懷中,就如同少年時無數次安慰哭泣的她,不沾染半點男女之情。蘇嵐忽的覺得鼻頭一酸,可眼眶乾澀,竟是再流不出淚來,只覺得那咸澀液體,都倒流回心間,一層層地墜落下去,不知飄向何處。
「你和我,都不能完全掌控自己。」王愫拍著她的背,低聲說,「這就是你我的不幸啊。」
「所以,我不能把自己交到任何人手中。」蘇嵐聲音低啞,「此身傾,成白骨,又何妨。」
「就算有一天,我把自己害死了,也是我自己選的。」
「我知他三日後啟程。」蘇嵐低聲道,「後日,我會在護國寺上香,可來一見。」
———————————————————————————————
笙歌達旦,夜深時分,街頭也仍舊人潮未退。蘇嵐派護衛送王愫回宮,只在酈遠的陪伴下,步行回府。
「方才得了個信。」酈遠為她披上件披風,「趙安參您一本。」
「參我?」蘇嵐多喝幾杯,臉色緋紅,色若桃李,「誰給的膽子?」
「說您在清河上仗勢欺人。」酈遠低聲道。
「這個蠢貨。」蘇嵐低低啐了一口,「我最近不找他不痛快,他還不舒服。」
「管不管?」
「這事是蘇永年惹得,我姑且就不管了。」蘇嵐搖了搖頭,「我巴不得鬧得大點,省的我自己動手。」
「蘇陽不會不管的。」酈遠點了點頭,「永寧侯府可是要交到城少爺手裡。」
「正是,如今蘇城哥哥要做中書舍人,出點岔子都不成,趙安不知道又被誰忽悠了。」蘇嵐搖了搖頭,一副他是傻子我不和他計較的神情,「總被人當槍使,我都替他發愁。」
「反正,也要十五才上朝,來得及。」蘇嵐又道,「告訴永寧侯府,叫他們自己掂量著辦。」
「好。」酈遠想了想,問道,「後日,真赴約?」
「嗯,真赴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