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黑白棋子(一)
暖閣內,蘇嵐俯身在張平的床前,似乎是在細看他的傷勢,還時不時問上幾句,一副關切樣子與一旁只是喝茶的鄭彧對比頗是鮮明。
寬大袖袍垂在身側,掩住她偷偷為張平切脈的動作。她靜靜打量著服侍在內室的人,除了兩個眉臉齊整的大丫鬟以外還有幾個小廝侍立在側,倒是顯得有幾分擁擠。而張平正室夫人年前剛剛產下一女,才出了月子,並未跟著來這御林苑行獵。須臾,蘇嵐將手默默收回,神色如常地細細叮囑了幾句,便也坐到了鄭彧的身旁。
蘇嵐端起茶盞,將眼帘垂下,似在看那茶葉漂浮的軌跡。
她雖醫術不精,底子卻也算紮實,把脈更是天下第一名醫魏國安教的,這一下手,便知道張平的心脈確實受損,可未必不能治,自己雖是不行,可魏國安最少有六成把握。只是,他那夫人卻是註定要守活寡了。張平這一脈,如今只有一個女兒,張桓又只有他一個兒子,所以說,絕嗣了。
絕嗣二字之於一個世家的打擊,可說是,滅頂之災。這兩個字背後潛藏的將是家族內部殘酷的爭鬥。掌權一脈絕嗣,繼而家族中其他各房各支將群起爭奪繼承權,他們勢必將尋求來自外部的幫助,於是各方插手,最後這家族幾乎難逃分崩離析的命運,即使求存,也會大不如前。
這樣的張家,遠比讓張平死去更有價值。若他死去,張桓自可為他請封,那麼過繼嬰孩到他一支承繼香火,甚至炮製個懷有遺腹子的姨娘都未嘗不可。可他如今活著,膝下有女,按照大楚律,便不可抱養宗族之子承嗣。至於懷孕的姨娘,想必張夫人也不肯找個野種來繼承家業吧。
見得張桓進來,蘇嵐便緩緩放下茶盞,站了起來,眼睛微眯,又看了眼床上昏睡的張平,拉起鄭彧便起身告辭。
踏出門檻時,她不由得失笑,只因,按照計劃的下一步,她要做的反而是,保住張平的這條命,而且越長久越好。
晚間時分,魏國安給張平的診斷便傳遍御林苑,他只說,「張指揮使之心脈,我可救。只是,人命可續,子嗣難續。況且,續來的命註定是個癱子的命。」
這話不留情面的叫人尷尬,卻是魏國安一貫的風格。蘇嵐對張平亦無什麼同情,只想著,大概魏國安給他把脈時確實鬆了口氣。因為他確實是自己絕的嗣,無需他再做手腳。那顆還沒黑透的醫者之心,大概尚能偏安一隅。
蘇嵐仍舊在那座小樓之上,這一次,卻是爬上了屋頂。第三日小腹終於不再墜痛,即使是酈遠也沒法子硬把她塞回室內。她望著遠處,緩緩伸出雙手,張開十指,那十指白皙如玉,長而纖細,月光下竟似透明,左手一道橫貫傷疤,顯得更為猙獰。這雙手,曾是江南春雨杏花時,輕握油紙傘的,如今卻是塞北送風烈馬時,執劍殺人的。雖然依舊白皙,卻不知已染上多少血污。
「怎麼?害怕了?還是你覺得自己如今太狠了,想做回翩翩公子,良善兒郎。」天上星辰寥寥,遠處的旌旗被風撩動,耳畔獵獵風聲中傳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人不知何時和她並肩坐在這小樓屋頂。溶溶月光傾瀉蘇嵐臉上,將她容色照的一片梨花雪色,而身邊那人卻隱沒黑暗之中。夜色里,瞧不清五官,只有那一雙眸子,如寒泉清冽,泛波光粼粼。
蘇嵐扭頭看他,看了一眼,又扭頭看著前方,說:「這時候你還來見我。」
「有一事不明輾轉反側,想請你為我解惑。」蘇嵐雖沒看他,但知道他此刻一定是在笑著的。
「說。」
「張平的馬是怎麼回事?你下的什麼葯,竟是查不出半分痕迹。若是能叫人用了,豈不是很好。」
「世上再高明的毒藥都做不到沒有痕迹。」蘇嵐輕笑出聲,「只不過是檢驗的手段還不夠高明罷了。而更為保險的法子,是,不用藥。」
「針?」
「對。以銀針入穴,可改人之脈象,可活人也可死人。放在這獸醫科,也大抵相同。」蘇嵐笑的愈發歡暢,「咱們九爺有句話說的對,這御林苑在我手中,真想做些手腳,誰也攔不住。」
「哦?竟是如此。」那人的聲音里含了幾分笑意,清泠泠的聲線亦是柔和了許多,「以前只知你毒術頗高,不想你還有這本事。」
「制毒不過是醫術中小小一項,我嘛,不喜歧黃之術,故而專攻這一項。」蘇嵐嘆了口氣,「不過,歧黃之術,我比之一般醫館的坐堂醫還是強上許多的。可在我所知的人之中,醫術最高的是我兄長王愫,即使是國安與他也不過是堪堪打平罷了。」
「下在陛下身上的,究竟是什麼葯?」那人語氣和緩又恬淡,似是閑聊一般,目光卻灼灼鎖在蘇嵐身上。
「牽機。」蘇嵐不假思索便脫口而出,可二人皆是怔楞,蘇嵐倒是疏散一笑,不見懊惱,彷彿她方才說出的不過是今夜風很大這樣的話。
「那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
蘇嵐卻是挑了挑眼皮,一臉似笑非笑地神情看著他:「這事若不是借你之手,還成不了呢,如今才問我是什麼葯?」
「怎麼,蘇大人不願為我解惑?」
「罷了。」蘇嵐卻是誇張地搖了搖頭,「月色正好,與你說說也無妨。」
那人抬頭看了看天上,那一輪明月高懸,皎潔而明澈,卻隱有殘缺。
蘇嵐笑了笑,「在用毒者看來,世間萬物皆可傷人,關鍵的不過是一個多少。所謂見血封喉,是服下極少,便可霎時取人性命。我將牽機做了些許改良,將一次致死的極小藥量再分裝數份,於是這葯不會奪人性命,卻又比慢性的毒藥更為烈性。配的精準,便能控制陛下發作的時間。你若不出手除了那小太監,我還可以通過他隨意控制陛下發病的時間和程度,如今,真是可惜了。」
「我若不除他,如何向東宮交代。」他的語氣並不算好,卻也和緩,「坦誠相見?我真希望你確乎對我坦誠。」
「你和我是這棋盤上黑白兩顆棋子。」蘇嵐嘆了口氣,「殊不知,乃是一人執棋。」
「蘇嵐,你是棋子嗎?」那人問道,目光鎖在蘇嵐的臉孔上,她只覺自己被那目光映照的無處可逃。
「但願君心似我心。」蘇嵐迎著他的目光,一字一句緩緩說道。
那人輕笑出聲,看著蘇嵐的目光銳利地似刀子一般,卻是又迫近蘇嵐幾分,他從那陰影之中隱隱閃現出臉孔來,高挺鼻峰上月色終是傾瀉,照的他半邊臉孔,似妖似仙,將蘇嵐的目光似也模糊,「我心你心當真相通?你呀,沒良心,我如今可是為你頂著偌大一個張家的壓力呢。」
蘇嵐被他那盛極的容色所惑,竟不知為何,升起幾分慌亂,眨了眨眼睛,不去看他那被月色映的璀璨的眸子,道:「我何嘗沒有為你頂著李氏的壓力,如此,扯平了。」
「扯平?」他語意帶笑,似是瞧出蘇嵐此刻的慌亂,卻是故意壓低聲音,似呢喃,更添惑人滋味,「我可不想和你說扯平這二字。你我之間,計較的太清楚,不好。」
蘇嵐聽他這話,只覺得頭大,往日那般的人,今夜月下怎的彷彿換了個人似的。想著手便伸到了那人的臉上,捏了幾下,倒叫那人吃了一驚,只聽她說:「這不是人皮面具,怎的與往日大相徑庭?」
「你覺得哪樣好?」
「與我有什麼關係?」蘇嵐神色清明,月色下耳朵卻有幾分可疑的微紅,將手收攏到袖中。
那人依舊是和煦帶笑的,學著蘇嵐的模樣,掐了掐自己的臉孔,倒真是有幾分好笑,可那神色間卻不知怎的叫人覺得黯淡下來,連語音都越發沙啞了些:「你可知那太極雙魚圖,黑中有白,而白中又有黑,黑白交融,相生相剋,哪裡能割裂開來。這世間,誰是純然的白,誰又是純然的黑,黑與白,明與暗,誰能說得清楚,又哪裡沒有關係。」
蘇嵐張了張嘴,卻是沒有說話,看著他身影,陡然消失在眼前。
小樓之下,一頂靛藍軟轎漸行漸遠,天上漸漸下起雪來,映著月色,照的天地一片慘白。
「我啊,哪裡喜歡這樣的你。」蘇嵐緩緩站起來,只覺得這天地間的雪似乎都落在她的肩頭,「哪裡敢與你又半分關係,哪裡敢。」
於是蘇嵐縱身從那屋脊上一躍而下,大氅捲起颯颯風雪,轉著圈地落在腳邊,酈遠上前為她撐起傘來,白色的二十四骨油紙傘,傘面繪著綺麗的水墨山河。
這天地間雪落晦暗,無人比肩,只覺得凄惻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