搖曳垂紗外靜立的男人是誰?
白衣儒雅雋秀,眉目軒昂溫潤如玉,薄唇一抿或是冷清嚴峻,或是悠閑淡漠,一束黑發碧玉挽,飄然若仙的神祗氣息仿佛女子朝思暮想的夢中情人,這般模樣曾經在降雪樓淡泊度過數年時光。
如今再見,又甚至回望歲月靜好。
一口氣憋在喉間幾乎出血沫子,但是雲降雪硬生生把那口氣咽了下去,一雙帶著傷疤的眸子直戳戳地盯著浮紗後的男人,咬牙碎齒的隱忍讓她站立艱難。
好一個月言公子,好一個繪亭老板,好一個公子做派。
卿繪公子一手挑開浮紗走進去,畢恭畢敬給男人行禮:“少爺,人都帶回來了,沒有一個漏掉的,您請放心。”
“你辦事我向來是放心的。”月言公子麵無表情看著浮紗外的男男女女,最後看到角落裏不停顫抖的女子,他劍眉微蹙:“那是怎麽了?莫不是有病沒有醫好吧?”
卿繪公子順著男人的目光看去,那正是穆雪,那個女孩身體一直不好,但是一路調養如今也算是能夠活下來了,眼下這副模樣又是怎麽了?隻是無論如何也是他一手帶過來的人,出了事他也要擔待著。
於是他掛著一如往常的輕笑道:“那女孩一直身體不爽利,紗紗姑娘讓我過去就是要給她調養,總不能讓您虧了那麽多銀子不是,一路上都是好好的,現在八成是累著了,不如我帶她下去休息,上場的的事情稍等等吧,反正又不缺她一個小姑娘。”
卿繪公子諳知茶館規矩,若是等月言公子說一句茶館用不上她,那就有可能丟去東涯做飼料喂狗,這姑娘經曆大難如今難得撈回一條小命,倘若真丟去東涯喂狗也白了他數日費力調養試藥。
下月言看著角落的身影越開越覺得眼熟,那抹似曾相識的感覺若有若無的撩撥著他心中的某一片不敢回頭去看的記憶,紮眼的身影讓他感覺心虛又慚愧,越是不敢直視內心越是覺得那抹身影著實容不下。
“穆雪,走吧。”卿繪公子拍拍女子的後背,驀然發現她竟然冷汗涔涔濕了衣衫。
“慢著。”
原本奇怪於穆雪就像腳底生根一般不挪地兒的卿繪公子又聽到浮紗後的男人聲音冷酷的叫停,他迷茫回頭,今天到底是怎麽了,一個比一個奇怪?
“少爺,還有事吩咐嗎?”
在聽到月言公子開口的一刹,雲姑娘仿佛壓抑不住內心的激動,一把推開身前擋著她的一個孩子就要往前衝,眼紅的就像被激怒的野獸,甚至嘶喊著什麽,滿屋子的人都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到了,女子嘶啞的嗓音因為太過激動而變得更加尖銳一個字都聽不清。
“穆雪你瘋了?!”最感到意外的卿繪公子當機立斷捂住她的嘴強製性往外拖,性格溫和的男人被懷裏瘋狂掙紮的女人逼迫的有些捉急,隨手點了女人的穴道讓她全身疲乏無力癱軟在自己懷裏。
被女人瘋狂模樣嚇到的一屋子少年少女紛紛哭鬧叫喊,頓時屋子裏沸騰一片,燥亂的仿佛燒開的水,屋子外的侍者聽到聲音便衝進來用最快最有經驗的方式把一群鬧騰的‘貨物’強行安穩下來。
雲降雪不甘心地被卿繪公子壓在懷裏,她十指僅僅扣進男人壓製她身體的手臂裏,聞到一絲絲血腥的同時她更加亢奮,無奈身體軟弱不能用力,她嘶啞著聲音叫著浮紗賬內一臉驚愕的男人,一雙帶著傷疤的眸子紅著濕潤著就是不肯眨一下眼。
下公子,下公子,下公子……
都是她引狼入室,都是她天真隨意收留一個以為羊羔的男人,是她有眼無珠,是她的錯,都是她的錯。
下弦月!下月言!
她竟然忘了這個男人被她救下的當天晚上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多謝姑娘相救,在下必當銜草結環以報,鄙人姓下,名弦月,字月言,承望……
她自詡江湖之中聰明睿智舉世無雙,為什麽連這麽小事兒都沒有記住呢?是她太自傲,自傲到以為不用放心上,反正隻是個被滅門的遺孤罷了,如今這般田地都是自己作出來的,又能去怨誰呢?
“嗬嗬嗬嗬……”沉悶的笑聲在女人喉嚨裏發出來,喑啞黯淡就像是悶在葫蘆裏的砂礫在摩擦,但就是這樣的笑聲越加淒涼絕望,聽著心髒都要不由得揪起來,再狠狠抓出一道血肉模糊的疤痕。
下月言看著被卿繪公子抱在懷裏的女人,心中惴惴難安,眼中更是容不下這個看上去熟悉到骨子裏的女人,透過浮紗看著她布滿細小傷痕的臉,和腦子裏那張秀美娟麗的臉恍若天地之別,就連那雙最令人難忘的花俏的大眼睛都和眼前這個被傷疤牽連著睜開都困難的眼睛大相徑庭。
但是即便如此還是感到熟悉心虛,如此之人絕對不能留下。
“明晚安排她上場。”不容置喙的一聲冷酷吩咐讓卿繪公子目光一凜,這不是對他剛剛的提議重重一記耳光嗎?冷靜的月言公子何時如此不給他麵子?
一身不沾灰塵的白衣翩翩若蝶,隨著男人的步伐搖曳生輝,雲降雪看著雪白的衣擺從自己麵前過去,她拚盡全力伸出手想要去抓住,赤目欲裂難以心安,喉嚨裏嗚咽著叫喊,眼睜睜看著那一抹亮白擦著她布滿傷痕的指尖飄然而離,頓時心碎成渣。
她多想拽住那個男人,一巴掌扇上去再質問他為何背叛她?為何在她最信任她的時候在她心窩裏狠心戳上一刀?為何讓她看著自己努力拚搏了多年的事業逝之東流?為何對她這樣殘忍?難道這就他當初若為的銜草結環以報嗎?難道就是這麽一個報法嗎?
“穆雪,你是怎麽了?”從未見過女人這副模樣的卿繪公子有些不知所措,看慣了她淡然平靜的樣子,突然一發瘋真讓他有些措手不及,若不是及時點住她的穴道,說不定就撲倒少爺身上去了,要是真的撲了上去,別說明日上場再死,怕是要直接拉去東涯喂狗了。
人既已去,雲降雪很快靜謐下來,目光空洞看著那抹白影離去的方向,嘴角揚起一抹苦澀的笑。
在降雪樓的時候見慣了下弦月身穿白色儒衣,整日書生打扮站在櫃台後當做朝奉,怎麽就沒有發現原來人家也是有公子氣勢的,一身白色錦緞雪紗,真的是脫俗儒雅如月光傾灑皎潔,也難怪心氣高傲的雪月能中意。
雪月……
降雪樓不在,雪月去了哪裏?
雲姑娘空洞的眸子漸漸回了光亮,現在她能信的也隻有失蹤的雪月和被她派出去的風花,風花知道了降雪樓的事情大概會不知所措回羅刹宮找九手求救,那麽雪月呢?
腦子裏不斷回蕩降雪樓內生活的片段,心中的愧疚更實在無限放大,月言公子不及防的踉蹌一下,下意識扶住手邊的一棵杏樹。
盛夏將過,廬山四季長春的季候硬是把杏花留到了現在,粉嫩的花瓣重重疊疊,涼風襲過,粉紅花瓣繽紛而落,他白衣飄然,在粉色花瓣中更如神祗般遺世獨立,仿佛一晃眼便能羽化登仙。
月言公子苦笑,那個聰明睿智又睚眥必報的姑娘這個時候應該已經聽說降雪樓不複存在的消息了吧?她會是什麽反應?不動聲色的笑笑然後暗中謀劃如何把他撕成殘渣?還是氣急攻心滿江湖追殺他?
無論是哪種情況他都不能退步。
重新恢複下家威望奪取武林盟主之位,這才算是給下家一個交代,給下家列祖列宗一個交代,至於雲小姐,這會是他一生虧欠的人。
他曾經想過,一麵當做雲降雪的夥計終生陪伴一世不離,一麵暗中操縱繪亭聚攏勢力,但是當他知道當初下家被滅門是因為卓家買通了羅刹宮後他已經無法正視整日淡笑無聲的雲樓主,再加上東涯的少主親自臨門要助他恢複下家門聲,他不得不自私一次。
東涯的目的很簡單,卓家依附於萬俟山莊,而萬俟山莊與東涯交好,但是卓家卻私自和羅刹宮這個東涯的死對頭做了一筆這麽大的生意,這是明擺著給東涯打臉,東涯豈能容他。
既然有了共同對付的敵人,那便是朋友。
有東涯相助,江湖勢力聚攏更快,複仇之路更加好走,下弦月是個聰明人,審時度勢才能扶搖直上的道理他再明白不過,於是他便昧著良心和東涯做了這麽一筆生意,作為和東涯合作的見麵禮,就是毀掉降雪樓。
但有一個人,他是無論如何也不願放手,即便她再怎麽恨他。
杏樹旁的假山暗道裏是茶館眾多暗門的其中一個,月言公子遣去隨從獨自一人走進了假山暗道,黑暗中輕車熟路摸到一塊凸起的石頭,按照機關順序左右擰了幾下,地板突然打開露出地下通著的石階。
地下暗道牆壁用大理石鑲嵌著,上麵掛著嬰兒拳頭大小的夜明珠,映著冷硬的石階他一步一步往下走,直到踩在純白大理石地麵上,偌大的空間擺放著紅木家具,從雀鳥屏風到鏤空書架一樣不少,古玩珍藏更是多如牛毛,用夜明珠把頭頂石壁鑲嵌密集,融光如白日,不露出一絲石壁。
月言公子挑開屏風後的珠簾,一道銀光突閃,男人靈敏側身,劍刃擦臉而過,鋒利劍鋒硬是把男人臉側垂著的一縷黑發削斷,飄飄然落在大理石地麵上,黑白分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