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身份
棲鶴崗之所以名曰棲鶴,原是大有來頭的。
相傳五百年前,這棲鶴崗還是荒郊野嶺之時,有一隻生病的灰鶴飛行跌落至此,奄奄一息之時,竟似乎看見古樹向它伸出枝椏來撫恤它!竟是這一念,這灰鶴竟心生歡喜,心下感恩這古樹的枝椏,感恩自己身下的泥土承載自己,甚至感恩青天日頭能讓自己看見光輝!
不思善不思惡!這一刻,這灰鶴竟然悟出自性,掙得佛法。原來,萬物皆有靈!原來,萬物本就具足清明自性!這隻灰鶴這樣想著,全身竟散放出七彩寶光來。那光輝繞著整個山頭七七四十九日不休。
明渠正倚在麒麟宮正院前的一顆樟樹上,隨手翻閱著當地的縣誌。
「原來竟有這等奇事!」他禁不住一聲感嘆。
明渠倚在這裡,其實是在等信。他心裡想著,他都已經飛鴿傳書好些日子了,翠真卻還沒有信來。雖說並非說的什麼公務,可是他的心她應當是知曉的啊!難道她心裡還在心心念念著主子不成?
正想著,一隻鴿子「啪」的一聲撲騰了幾下翅膀,落在不遠的地上。
明渠高興極了,屁顛屁顛的跑過去小心翼翼的捧起鴿子兒。心下想著真是說曹操曹操到啊!誰知拿起一看卻是黃色的棉線,那就說明這是宮中來的信報!明渠面上立馬嚴肅起來,心裡卻仍然說不出哪裡有一絲空落落的。
「唉!算嘍!大不了一輩子跟著我那親愛的主子算嘍!」明渠長嘆了一句,右手把信報往懷裡一揣,左手順手把鴿子一扔,整了整衣服,便穩步去後院找他的親愛的主子去了。
親愛的主子這會正和他心愛的女人在窗前的軟榻上對奕。
院子里新移植的幾棵薔薇還未完全長好,但也和著清風徐徐的吐露絲絲淡雅香氣。風已經有了一絲涼意,連帶著整個棲鶴崗上的樟樹都似乎瑟瑟的呼嘯起來。
「主子!家裡有家信!」明渠躬身立在門檻處輕聲道。
那邊卻遲遲沒有答話。
明渠咳了兩聲,大著膽子朝里挪了幾步。就看見楚曜執黑子,劉洢璕執白子,兩人正認認真真緊盯著棋盤。
明渠遠遠瞧著,心中有些納悶。主子的棋藝雖談不上高超,卻也差不到哪兒去,怎麼和洢璕姑娘下起棋來眉頭緊鎖,而洢璕姑娘則一臉閑適,悠哉悠哉的樣子?
他默默的探身而入,將手中的宮中信報重新揣入懷中。再一看那棋盤,真真讓見慣了許多怪事的明渠明統領也怔在了那裡。
主子的黑子居中幾乎是連成了一片,洢璕姑娘的白子則是這裡一顆那裡一粒,看起來像一盤散沙。
這?洢璕姑娘會下棋嗎?難怪她一臉的不在意,原來是胡亂下的。
咳咳,明渠捂嘴咳了兩聲,「洢璕姑娘,您這是?其實咱們主子的棋藝高超,您即使輸了,也沒什麼大不了的!別往心裡去!」
劉洢璕聽了他的話,混不在意,信手端了矮几上的一盞茶,慢慢品了起來。
「真是奇怪,麒麟宮,究竟是什麼高貴地方?這茶,竟有些像皇宮裡御用的三陽春?三陽春乃饒魚山南麓三陽坡上所產,一年亦不過產二三兩耳耳,如今在此能夠得以品嘗,真是難得!夫君你說呢?」她原來在昱璟國也常喝這茶,如今喝到熟悉的味道,不自覺隨口說了出來。當然她對麒麟宮的好奇更加重了一分。
楚曜低眉落子,聽得她這話眼神卻一凜。
楚曜心裡想:她如何得知三陽春?結合她那時口中喊著的父皇,難道她是皇室?她究竟是什麼人呢?不過不管她曾經是什麼人,此刻他都不會讓她離開,他不會放手,她只能是他的妻!
氣氛有些緊張。明渠傻傻站著,默默流冷汗,心裡後悔不該進來。
「明渠,依你看,這棋孰勝孰負?」楚曜斂去心中的思慮,轉頭溫和的看向一身青衣的明渠。
呃……明渠瞟了瞟楚曜又瞥了一眼劉洢璕,「當然是主子勝,洢璕姑娘負。」
楚曜瞪了他一眼,「以後要改口了,叫夫人!」
明渠連忙單膝跪下,「主子贖罪,是屬下愚鈍,一時未曾改口。」
「不必跪。」
楚曜淡淡吐出幾個字就繼續思索他的棋了。
「要不要認輸?」劉洢璕忽然放下了茶盅,笑眯眯的看他。
楚曜抬起眼皮,盯著她。「下!繼續下!我真不明白。你這是什麼古怪棋路,明明一個個亂七八糟的,卻吃不到你一子!」
「哈哈哈!」劉洢璕挑眉得意的大笑,「明統領,請你在這裡看完。看看你夫人是怎麼贏了你主子的!」
剛才的一堆身份疑雲,瞬間被詭譎莫辯的棋場風雲所取代。劉洢璕落子極快,似乎絲毫不假思索。楚曜則每每在她落子之前胸有成竹,而落子之後則困惑不解愁雲滿面。
不過一注香的時辰,棋盤就被填了個滿。明渠一數,暗自抹汗。
「稟主子,稟夫人,白子勝一子。」
劉洢璕拍手大笑,「楚曜,如何?甘拜下風不?」
楚曜深深凝視她,眼帶些許疑惑和笑意說道:「為夫,心甘情願!」
「什麼意思?好像是你讓著我似的!」劉洢璕撇撇嘴,她心裡清楚她的棋藝,到談不上多高超,不過是在那一年的皇宮生活中常與父皇下,也就堪堪將父皇棋路的詭譎多詐學了來。楚曜第一次與她下棋,不熟她的棋路,難得只輸了一子,今後再想贏他恐怕沒那麼容易了。
楚曜微微笑,沒搭理她。只輕輕握住了她的手,抓在手裡磨娑。
「明渠,你剛才說有家信?」楚曜眼神溫柔的說。
「是。主子。」
「去書房吧。」
「是。」
明渠退了出去,劉洢璕從窗子里瞥見他一出門就拿袖子狂抹汗,心裡暗自好笑。
楚曜也起身從軟榻上下來,趁著沒人,在她臉上輕啄了一口。
「我去去就來!」說罷含笑轉身離去。
劉洢璕起身相送。待得見他的身影穿過了假山,她才回過頭來。四下觀望了一陣,似乎那些麒麟宮的兄弟們並不曾進內院,這裡周邊竟一個人也沒有。正好,她的練功已經耽擱了好幾日,那楚曜日日粘著她,雖覺幸福,可也總不是個滋味,好像自由被完全剝奪了一樣,每天連一刻自己的時間都沒有。
她又覺得,人真是不知足,有人陪著的時候,又嫌棄沒有自由,又嫌棄被束縛,沒有人陪著的時候又覺得他不在乎她,又覺得孤獨,真真是女人難伺候啊!不過總歸還是男人靠得住,母豬會上樹,還是提升自己最可靠!
她心下想好,便掩上門,上了榻,放下帷幔。打坐開始練功。
父皇留下的東西非常適合她。短短時日,前面的心法她已經掌握了七八成。現在她只要主動打開感官,方圓一里內的動靜她都能知曉。這種感覺很是神奇,就像做夢一樣,她的身體在房裡,在榻上,意識卻已經出了門,意識的觸角到處延伸,她漂浮在空中看到畫面聽到聲音。
她的意識微微搖頭,聽得東邊傳來竊竊私語,她的意識下一瞬就趕到了說話的地方。
原來是楚曜的書房!她並不想偷聽,正要退出,卻因聽見的隻言片語而停駐了。
「秦丞相膽子也太大了!叫朕如何能容他?」楚曜一掌拍碎了紅木桌几,几上的奏摺落了滿地。
「皇上贖罪,臣無能。」明渠單漆跪地。
皇上?大禹國皇上?劉洢璕的意識在空中搖晃了幾下。心有些抽痛,功力有潰散之勢,面前看到的人和聽見的聲音漸漸模糊。
她定了定心神,穩住氣息,將心法在心中又默念了一遍,意識才又逐漸建立了起來。
「那批半路截殺我的人,屍體處理了沒有?」
「我們的探子在那片樹林外捉到了秦丞相的一個幕僚,我們帶他去看了屍體,他親眼見證屍山被焚毀。我們放了他回去報信。」
「嗯。他們從何得知我們的路線?除了朕與璕兒,孰人知道我們是往長吉洞去?而早早埋伏?」
明渠皺緊了眉頭,「您懷疑……洢璕……夫人?您懷疑夫人是秦丞相派來的人?」
「未知。」楚曜的臉淡得沒有表情。
「秦丞相手下有一個高手,名喚機琉,善於用毒,且輕功高絕。他若是進院子,咱們的護衛發現不了也是有其可能。也許是他將夫人送至荷花池邊,夫人佯裝暈厥,口中喚父皇,讓我們誤以為她是邵明公主,引您前去。夫人再引您去長吉洞,落入埋伏。當日,若不是您早有預料,帶上了十八星煞,後果將不堪設想。主子!」
明渠一番推演下來,頓時對劉洢璕恨之入了骨。「主子!夫人如何處置?」
楚曜微微嘆了口氣,看不出情緒。
「還像以前一樣。」
「屬下不明白。」明渠擔憂道。
「若她是丞相的人,總會有露出馬腳的一天。我們感之以情,興許,她還能做用。」楚曜垂下了眼帘。
「您的意思是,她可以反過來為我們所用,去對付丞相?」
楚曜看了他一眼,聲音冷淡:「一切還未可知,她不管是誰,都是你的夫人,記住了嗎?」
「主子!您不會!對她動了真情吧?您可是皇上啊!對於來歷不明的女人,您可不能如此隨意啊!」明渠激動得跪在地上。
楚曜站起身,撫了撫衣擺,沒有答話。
「主子!興許這是美人計呢!您可不能啊!您不是厭惡女人的嗎?您待她好,難道不是您剛才說的將計就計嗎?容屬下過於干涉您了,可屬下實在是擔心主子您的安危!」明渠跪著,激動得臉微微紅。
楚曜邁開步子,朝門口走去。走過他的身邊時,停了停,低聲說了句,「朕也不知道,朕這是怎麼了……」說罷抬步離去。
劉洢璕收回意識,撤了功力,拉起帷幔,下了榻子,走回軟榻上坐在剛才楚曜坐過的地方,端起茶壺,靜靜給自己倒了杯茶水。
窗外的風吹進來,卻已是冰冷透骨。
「茶已冷,即使再好的三陽春,也失了味道。」她微微自嘲的笑了一下。
端著茶,她默默低頭看著杯中的漣漪。
從來,在別人眼中,她都是傻傻的。只有她自己知道,她不過是習慣了這樣偽裝自己,把自己裝得那麼無害,這樣別人才能對她放下警戒心。她的心中,經常跟明鏡似的,一切,她都看的透徹。扮豬吃老虎,應該就是這個境界,不過她只想扮豬,並不妄圖去吃老虎。
可誰知,這一刻,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確實是傻了。傻得將自己的終身託付給一個不信任自己,連真實身份都不告訴自己的人。傻得被那個人無端端懷疑,而後加以利用,自己卻不知從何解釋,也不知從何逃離。傻得忘記了自己已經獲得的虛名真人的珍貴的親情,而妄想一口吃成胖子,像上天索要愛情。傻得現在自己坐在這裡,不知下一步該如何。
她獃獃的坐著,腦子裡波濤洶湧,驚濤駭浪。
不知道,以她修鍊的功法,再練成懸浮術需要多久?虛名若在……該多好……
她這一刻,只想逃離。天可憐見,別讓那個姓楚的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