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從八歲那年開始，我就有了一個習慣，那就是每天夜裏總要閉著眼睛心裏默默地數著數，從一、二、三到九十八、九十九再到一、二、三，直到不知數了多少個輪回之後，終於數到了一百我才能睡著。


  但是，這個習慣現在已經不能讓我入睡。深暗的夜色裏，我隻能緊緊地閉著眼睛，安靜地聽四周的所有聲響，從開始的清晰到後來的模糊，而後又再一遍地清晰和模糊，最後喘著粗氣驚醒，直挺挺地坐在床上，看著這暗夜深處的點點亮光發呆，全身不可控製地戰栗。


  很多時候蘇言都在我的身邊，看到這樣子的我，他就會坐到我的床邊，抱著我柔聲說：“蘇陌，蘇陌……”


  奇跡般地，我就會在他的懷裏聽著他的心跳慢慢地睡著，將靈魂沉溺在這個溫暖的世界裏。


  我，似乎越來越依賴蘇言了。隻要我醒的時候一刻沒有見到他，我就變得恐懼，似乎有無盡的黑暗向我襲來，鋪天蓋地的都是窒人的氣息。


  蘇媽媽一直紅著眼眶，站在一旁良久的歎息和哭泣。我抬頭看她，說：“媽媽，我沒事了，你不要哭。”


  蘇媽媽卻哭得更加地厲害，然後被蘇爸爸攬著往門外走去，久而久之，我反而不會再和蘇媽媽說我沒事了，隻是一直看著她，看著她。這個時候她就會含著淚說：“陌陌，乖，哭出來吧，媽媽在這裏呢。”


  我其實很想告訴她，媽媽，陌陌真的沒事了。但是張開嘴，聲音就像被人偷走了一樣，又變得沒有了。


  我躺在自己的房間裏，每天一成不變地生活，醒來，看著窗外亮麗的天空，永恒的湛藍色。而後一天三餐，都是蘇言送到我的麵前的，雖然我吃得很少，蘇言還是執著地喂我，想要讓我吃得更多。接著就是睡去，在一次又一次的驚醒和蘇言的懷裏慢慢地睡過去。


  這樣的日子，我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我開始喜歡上這樣的日子，靜謐而安逸，好像永遠都沒有不快樂的事情。而這份安逸，還是被人打破了。


  林木在深夜裏從窗戶上爬進我的房間的時候，我正又一次地從夢中驚醒，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嘴裏喃喃著蘇言的名字。林木伸手，讓我緊緊地握著他的手臂，良久，我才安穩下來，抬頭就看到林木一臉悲傷的目光。


  林木說：“小悠，對不起，我沒有找到你。”


  我心裏想和林木說，沒事的，我明白。但是眼淚卻泊泊地流了出來，肆意而決然。


  這個世界上，在我最難過和最絕望的時候，無論我在什麽地方，第一個找到我的人，不是別人，而是蘇言，我的哥哥。他就像是一台擁有精準數據和搜索係統的計算機，總能在第一時間找到我。


  很多時候，我想過，要是從最開始，我丟失在商場中，找到我的人不是蘇言，而是蘇媽媽或者蘇爸爸，或許到現在，我還是會一直喜歡蘇言，但是隻是妹妹對哥哥單純的喜歡。可是，找到我的是蘇言，我便永久地沉淪，帶著連我都猜想不到的決心。


  我看著林木，從窗戶外吹進來的風，將他的衣服吹得鼓鼓的，好像要吹破年少時脆弱的誓言，像風箏一樣，被風刀割斷咽喉，血灑一地。


  林木說：“小悠，林諾是我的妹妹，是親生的妹妹。我們家是混黑道的，也就是你口裏的小混混。隻是我爸比較威武一點，是一個大混混。我四五歲的時候因為我貪玩，偷偷抱著林諾出門，結果一起被人綁架了，我爸沒有來得及找到我和林諾，後來是在孤兒院找到我的。我比較幸運，在孤兒院裏，有院長媽媽一直照顧著。但是林諾……”


  林木低著頭，聲音更加地哽咽起來，他說：“林諾那個時候被乞丐團夥養著，每天必須要出去討飯，要是沒有討到錢，就要被人毒打一頓。我們找到她的時候，她正在一群高大男人的腳下，小小瘦黑的身子蜷著一團，眼睛卻是瞪得鋥亮鋥亮的，我當時就狠狠地給自己一個嘴巴子了。我抱著她的時候，告訴她我是她哥，她伸手擦去我的眼淚，咧開嘴笑說，哥，不哭，我很好。那個時候，我就發誓，我一定不能再讓林諾受傷，就算是拚了命，我也不能讓別人欺負了林諾。”


  我看著站在牆角的林木，我就知道，林木他是一個好哥哥，對我這個不能說話的癡兒都能那麽好，更何況是他的親妹妹呢？


  林木說：“小悠，我想保護林諾，卻沒想過傷害你。”


  我衝林木笑了笑說：“木頭，我沒事，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


  林木嘴一下子就僵住了，目光更加憂傷，他說：“小悠，我會讓林諾來給你道歉的，我一定會。”


  我想搖頭，林木卻沒有看到，又從窗戶跳了出去。


  我想，林木真傻，道歉又有什麽用呢？

  日子又一天一天地過去，但是在我的世界裏我完全分辨不出白天黑夜，星期一，星期二，還是星期日？我不知道林木是不是去叫林諾向我道歉了，隻是，我的生活還是一如既往地安靜，讓我覺得很好。


  但是，蘇言，蘇媽媽和蘇爸爸似乎不覺得。他們請來了一個醫生，瘦高的，很年輕，黑框的眼鏡，很斯文，有溫暖的笑，說話的時候很溫柔，總是用柔軟的嗓音喊我的名字：陌陌……


  這樣的人，是安願和我包括所有人眼裏的白馬王子，因而我很喜歡他，每次都會衝他笑。他會說：“陌陌，你做的很好。”


  他們說我有憂鬱症，我在心裏偷笑，我才沒有，我隻是不想說話，你看這陽光多麽安靜，隻要我們靜靜地聽。好像就能聽到時光一頁一頁地翻過紙張的聲音。


  蘇言總是看著我，說：“蘇陌，你和我說說話好嗎？”


  陽光下，我能看到他更加哀傷的眼，其實我很想說，哥，我沒事。但是聲音卻再一次被人偷走。久而久之，我就不再試圖說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