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知道我沒有名字。
我和阿婆住在一個與世隔絕的小村莊,而這個村的名家叫九炎。從小到大,阿婆是我唯一的親人,很小的時候,我看著別人在父母親的懷裏撒嬌,我總是很羨慕,不是說阿婆不疼我,但是阿婆的疼,永遠像隔著一層奇怪的膜。雖然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是為什麽,也總是讀不懂阿婆臉上的表情,但是敏感的我還是能感覺到,阿婆疼我和那些父母疼自己的孩子是不一樣的,不像他們那麽親近平等。
我也不曾有玩伴,夏天的時候,我趴在竹屋的窗沿上遠遠地望著外麵的小孩,他們手裏有一個用竹片和紅繩編製的小球,幾個人,或男或女圍成一圈,然後你踢給我,我踢給你,玩得臉都是紅撲撲的,身上也因為遊戲而沾染些許灰塵。不是我不出去與他們一起玩,曾經好多次小球掉到我的麵前,我滿懷好奇地撿起,剛想走過去交給他們的時候,就有站在一旁看著的大人急忙跑過來,跪在我的麵前,用他的額頭輕輕地貼著我的鞋麵,然後抬頭麵色嚴肅而虔誠地看我。是了,是虔誠,這也是好久之後我學習到這個詞的時候想起他們的表情,我總覺得應該用這個詞去形容。
“主上,能否將您手中的小球給我?”
我茫然地抬頭看著四周,發現每個人的表情都很嚴肅緊張,臉上本來的笑容都不見了,隻是緊緊地盯著我們這邊,眼神卻又是內斂的。隻是那個時候我還小,所以看不懂他們的緊張,隻是很奶氣地問:“我可以玩嗎?”
那人的麵容一滯,很快又恢複到原來的表情,他又用額頭觸碰我的鞋麵,恭敬地說:“主上,能得你的喜愛,是小球的福氣。”
聽到他的話,我很開心,提著裙擺往小孩們原來在的地方跑去,可是我一到那裏,他們都跑開然後跪了下來,有幾個比我大不了多少的沒有忍住就哭了出來,雖然低著頭還是不時地抬頭瞄著我手中的小球,待我看過去的時候,哭得卻越發凶了。
“你們怎麽哭了?不繼續玩嗎?”
聽到我的話,那個被我問話的小孩一個勁地抹淚,哽咽著聲音:“主……上……主……主……上……”旁邊的一個稍微比較大的小女孩看他哭得不能說話,就跪著爬到了我的麵前,低著頭大聲地說:“回主上,請您不要責怪小鬱,他還是一個孩子,這個球我們獻給您,您可以盡情地玩。”
聽到她的話,我更加不解,我隻是為了和他們以前玩耍並無其他意思,難道是因為我太笨了,所以他們不和我玩。茫然地看著四周的人,發現有一個婦女的臉色非常的焦急,我認得她,她是每天給我們送東西吃的姆媽,也是小鬱的母親。她察覺到我的目光,連忙收起臉上焦慮的表情,但是眼神還是流露出她內心的想法,擔心焦急還有懇求。我被姆媽的眼神震到了,在這裏除了阿婆,和我關係最近的就是姆媽。姆媽在我的眼裏一直是很溫暖的,雖然她每次見到我都要行行禮,但是她的眼神,我很喜歡,除了陌生的恭謹感,她的眼裏還有疼愛,與阿婆的疼愛不通,她的讓我更覺得溫暖。而現在的懇求,是她第一次這樣看我,我突然覺得酸澀,難道姆媽也要變得像其他人一樣嗎?因為我拿了小鬱的球?
收回目光再看小鬱,他現在已經泣不成聲了,小臉通紅地,整個人就要軟到在地上。
“呐,球給你,你不要哭了。”
聽到我的話,小鬱抬起頭,眼睛紅紅地就像一隻小兔子,眼裏有欣喜和不敢相信。直到很久的後來我問起小鬱,他才告訴我從小到大他們都被這樣教育,我要的東西,必須無條件地給我,無論是多麽舍不得或者多心愛,包括性命。而年幼的時候,這個小球就是小鬱最寶貝的東西了。
“主……主上,真真的給我嗎?”小鬱的聲音很好聽,但是因為哭了太久讓嗓子有點幹啞。小手顫顫巍巍地伸出來,想去接我手中的小球,卻又不敢碰到,細嫩地小手在空中不停地抖著,或許是因為欣喜。
“是的,給你。”我一把將手中的求塞給小鬱,“你們都起來吧,繼續玩吧。”對於行禮我早已習慣,知道我不叫他們起來,他們是永遠不會起來的。
“謝主上。”
小鬱看著手中的求破涕而笑,姆媽連忙從人群中跑過來,抱起小鬱,憐惜地為小鬱擦了擦臉上的水漬,然後低頭看我,眼裏滿是感謝。我扯著嘴角笑了笑,了無生趣地又坐回原來的位子,繼續趴著窗沿看外麵,原本駐足的人群都散了,姆媽也抱著小鬱往自己家裏走去。我突然很難過,為什麽我身邊沒有像姆媽這樣的人。
頭上感受到輕柔地觸摸,熟悉的溫度和氣味,我知道是阿婆,轉身撲進阿婆的懷裏,將小臉在阿婆的臉上蹭了蹭,眼淚就不自然地落了下來。
“啊婆,阿婆……”
“哎……”阿婆抬起我的下巴,仔細地為我擦掉淚珠,歎息著說:“安,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安。
安,你和他們是不一樣的。
你是不一樣的。
這樣的話我聽了太多遍了,從懂事開始到現在我已經不知道我自己聽了幾回。隻知道,每次阿婆講這句話的時候,她的表情是一如既往地哀傷,直到我離開九炎村,離開阿婆。她是在看我,她黑色的瞳孔中倒影著我的影子,但是她又不像看我,眼神飄渺著。
“安,你要記住,你不能哭,永遠不要恣意地流眼淚,它是你唯一的倚靠。”阿婆說道這句的話的時候,眼神不同以往那樣隻有悲傷,更多的是仇恨和無奈。那個時候的我永遠都不知道阿婆說這句話的時候是懷著怎樣心情,直到若幹年之後,我翻開雀族的秘史,才明白,原來眼淚,是我們雀族九炎唯一的倚靠這句話的含義。可是知道的時候,眼淚已經遠離我而去了,就恍若我這些年來的時光。
從小到大,隻有阿婆叫我安,其他所有的人都叫我主上。記得第一次見姆媽的時候,我才剛剛知道一些事情。阿婆領著姆媽來,指著她對我說:“安,以後她回照顧你的飲食起居,你可以叫她姆媽。”
我茫然地看著跪在地上的人:“姆媽?”
“是的,主上,我是您的姆媽。”她抬起頭,很平凡的一張臉。因為我從小就隻見過阿婆和自己,但是阿婆雖然讓我叫她阿婆,但是她一點也不老,反而非常的漂亮高貴,那個時候看到姆媽和阿婆一比起來,顯得姆媽實在太過平凡。
“你為什麽叫我主上呢?阿婆都叫我安,你為什麽不叫我安呢?”我走到姆媽的跟前,小手拉著她的大手,很溫暖很舒服,是阿婆所沒有的。
“主上,姆媽惶恐,這天下唯一能叫您安的人隻有大祭司。”
“大祭司?”我不懂這個詞,但是我知道說的阿婆,我抬頭看向阿婆,隻見她在聽到這個名詞的時候眉頭皺了一下,看到我在看她,才緩和表情微笑地看我。
“是的,安,我是大祭司。”
“為什麽別人不能叫我安呢?我的名字不是安嗎?”
“安不是你的名字,這一生你隻有一個名字,也隻有一個名字配得上你。你要記住,等你有資格擁有這個名字的時候,你就不隻是一個人,你代表著很多很多的人。”阿婆說道這裏的時候,眼神無比地驕傲。
“那我的名字是什麽呢?”
“現在你還不能擁有這個名字,等到天下去紅雨,山上長滿四葉草的時候,你就會知道你的名字。”
我順著阿婆的目光望向遠處的山坡,心裏搞不明白,四葉草是什麽?天還會下起紅雨嗎?
後來我聽到姆媽叫小鬱的名字的時候,我已經不會難過了,好像在心中藏了一個天大的秘密一樣,一點也不羨慕別人擁有名字,因為我也有名字,而且那個時候從阿婆的眼神中我似乎明白我的名字將是最偉大的名字。從那之後我就天天期盼著天能下去紅雨,山上能長滿四葉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