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一案
親愛的夏洛克福爾摩斯:
首先,請允許我感謝你移步至此地。正如你所知,我打算承擔這場計劃的所有責任。我堅信,這個國家的人們,一定會因為這份計劃逐漸改變自己的想法。雖然我無法親眼見證之後的發展,但我想把這件事拜托給你,夏洛克福爾摩斯先生。在巨大的變革中,一定存在尋求幫助的微弱聲音,希望你能助他們一臂之力。
然後,還有一件事。之前拜訪的時候,你曾經這樣問過,為什麽選擇你。要用一句話回答這個問題有些困難。對我來說,和你的相遇,令我開心到暫時忘卻這場罪孽深重的計劃。當時的我,感覺自己找到了唯一的知音。如果沒有站在對立的立場上,我倒真想和你一直交談下去。不知為何,我覺得我們就像多年的好友。
所以我希望,你能見證我的結局,對我來說,這就是一定要選擇你的理由。如果……如果下輩子能出生在另一個世界,一定要和你成為真正的朋友……
Your Sincerely 威廉詹姆斯莫裏亞蒂
龐大的知識與記憶湧入腦海,威廉感到了熟悉的倦怠,遂放下手中的書,緩步走到自己房間,輕輕躺在床上,雙手交握放於小腹。
這半個月來,他幾乎馬不停蹄地通讀了一百本近現代有關時間躍遷、量子力學的著作,感受到科學飛速發展的同時,也被那些浩瀚神秘的新理論劇烈衝擊著。
他覺得自己就是一塊小小的孤島,被四麵八方的洶湧海浪不斷拍打、侵蝕著。在對新世界充滿好奇的同時,他也很想知道為什麽自己墜橋後,會在這裏蘇醒。
在學習與思考的交纏中,那封信的內容不時跳入腦海。
明明已經說得很清楚了,明明已經拜托他幫自己見證新的世界,明明已經很憤怒地用劍刺破他顴骨的皮膚,那個男人為何還要說出那樣的話,為何還要朝著自己伸出堅定而誠摯的手——
明明隻要按計劃,在民眾麵前表演一場正義的裁決就足夠了。
他合上眼睛,陷入了密集用腦後的深眠。
他感受到了破碎的光芒,以及河水鼓動耳膜的聲音。隨著墜落,窒息與刺痛相伴而來,席卷全身,但對他而言,真正帶來窒息感的不是常年黢黑的泰晤士河水,而是那個人太過緊勒的環抱。
傻瓜。蠢貨。固執狂。
從他貴族的詞典裏,隻能甩出這樣幾個表示咒罵的詞語。
他張了張嘴,想說什麽,聲音卻被灌入氣管的冷水擠碎,反嗆入身體深處。
明明已經刺傷了他的肩膀,讓他負痛鬆開手,為何還要義無反顧地跳下來,和他一起墜入黑暗……
他不明白,或者說,不想明白得太透徹。
“再見了。是我輸了,夏利。”他聽見自己最後的聲音回蕩在夢境中。
……
“Liam——”有人在輕喚。
會這樣叫他的,隻有那個人了。他沉在虛無的半夢半醒狀態中,感覺時間已經凝固成了宛如宇宙般的永恒。
“Catch me if you can,Mr.Sherlock Holmes.”
“Noch you,Liam!”
不知過了多久,睡意漸退,身體漸次恢複知覺。他慢慢張開眼睛,餘光掃到了一團毛茸茸的褐色物體。
頭一偏,發現是由衣的腦袋。女孩正趴在床邊陪著他打鼾。
仰頭看了眼床頭的鬧鍾,已經四點五十分了,正是她下課回家的時間。他憐愛地笑笑,動作輕盈地坐起身體,盡量不攪擾到這個小貓一樣打著盹的孩子。
她趴著的身影透著一種孤獨的氣息。真的就像是一隻小貓,平日裏可以自己玩得很好,卻會在孤單難耐的時候,跑到主人身邊蜷著身子才能安然入睡。
當然,他也不是主人。相比而言,自己倒更像是一隻被收留的流浪貓。
就在他想給她披上毯子時,女孩聳動了一下肩膀,揉著眼睛抬起了頭。
威廉這才注意到,她手邊有一本硬皮精裝的《福爾摩斯探案全集之歸來記》。
“看書看睡著了。”由衣擦了擦嘴角隱隱約約的口水,有些尷尬地吐吐舌頭,忽然抬起眼睛,問道,“威廉你今年多大了?沒超過28吧?”
“已經29歲了。”威廉帶著些遺憾地答。
由衣露出難以置信的神情。即便是用亞洲人的眼光看,他也很顯年輕,最開始她以為他隻有二十五六歲,最多比自己大三歲。
“這樣啊,那以後還是叫你威廉吧。”由衣訕笑著撓了撓後腦勺。
“誒?”
“剛剛看見你睡得香,就想著一直叫‘威廉’的話,太生硬了,幹脆叫‘Liam’多好,顯得親近、隨意。不過,你比我大六歲呢,就不能這樣叫了……”
所以說剛才在迷糊中聽見的,是她的聲音吧。威廉扯出一抹苦笑。
“怎麽又看起這本書了呢?”他問。
由衣遮掩地咳嗽了一聲,把書抓在手中:“沒、沒什麽特別的原因,隻是沒有別的書讀,就隨便看看。”
自己答應參加“福爾摩斯粉絲聚會”的事,可不能讓他知道。這種行為,簡直是大逆不道,數典忘祖。
“書架裏不是有一排剛拆封的推理小說麽?”威廉以教師的口吻道,隱隱察覺到其中另有蹊蹺。
“我、我,那個——”算了,幹脆一不做二不休,拋出一個驚人的問題讓他暫時忽略這個疑點,“我有個問題始終想不明白,是關於最後一案,你和福爾摩斯在萊辛巴赫瀑布對決的。”
威廉愣了愣。
由衣以一聲輕咳開始了辯論般的提問:
“姑且不論現實,僅就書中背景,我對你們最後的對決存在著很大的疑惑。首先,你,被譽為‘犯罪界的拿破侖’,宛如一隻巨型蜘蛛盤踞在網絡中心,英國甚至整個歐洲的每一絲犯罪動向都逃不過你的眼睛,這樣的人物,為何會選擇在瀑布邊緣與體格健壯、深諳多種格鬥術的宿敵對決?而且還是用老套的肉搏的方式?這真的是一個‘犯罪之王’會選擇的挑戰模式嗎?為什麽不拿一把左輪手#槍,趁機給他一發子彈?我不認為像書中的‘你’這樣的人物,會有如此幼稚的老套英雄主義情懷。”
“還有,按書中的描寫,你是帶上了塞巴斯蒂安莫蘭上校的。可為何在你與福爾摩斯打鬥的過程中,他不來幫忙?而且作為被譽為舉世無雙的神槍手的他,為何會在你墜下瀑布後,從上方暗處朝福爾摩斯扔石塊,企圖把他打下去,而不是用他熟練且引以為豪的狙擊技術,一槍斃了福爾摩斯?關於這兩點,我一直都不理解。”
威廉認真而沉默地聽著她的這番疑惑,說實話他也疑惑了。
這是為什麽呢?寫下這本書的柯南道爾(或者說華生本人)為何要設計這樣的橋段呢?
大概是因為實際情況沒有辦法還原,隻能編造一個最合理的解決方案吧。畢竟最後的對決,是他與福爾摩斯約定好的。
他應該不能這樣回答由衣吧。
由衣目光灼灼地盯著他,熟悉的翠綠色眼睛裏閃著同樣熟悉的好奇光芒。這兩份熟悉分別來自不同的人,卻同樣令他懷念而又心痛。
“這個,恐怕我也解釋不清楚。”威廉垂下目光,盯著封麵上叼著煙鬥的福爾摩斯剪影。
由衣忽然嘿嘿一笑,湊近了威廉:“你們兩個這樣子,根本不像是去決鬥,而像是相約自殺,或者其他什麽的……”
說罷,像是被自己的幽默逗樂了,她捂著嘴咯咯咯笑個不停,然後好像腦補到了什麽不得了的情節,笑得更加前仰後合。
威廉眨了眨眼睛,一臉純良,默不出聲。
忽然他想到了一個問題。
在半空中環抱住自己,並與自己一起沉入河底的福爾摩斯,應該安然無恙地被救了上來吧?
還是說——
不可能的,他搖了搖頭。那家夥即便是沉入英吉利海峽都能全身而退,此刻應該已經滿血複活,正在像獵犬一樣嗅著案件的氣味吧。
心裏閃過一絲寂寥、遺憾的感覺,威廉翻身下床,對依舊沉浸在花樣猜測中的由衣露齒一笑:
“所以說,為什麽又把這本書翻出來重溫呢,一定是近期有什麽打算吧?”
由衣的竊笑以“嗝”的一聲戛然而止,依舊沒逃脫掉被追問的命運。
“你昨天晚上整理了衣櫃,把一件平時很少穿的英式格子衫拿了出來,還準備了一頂貝雷帽——是要去參加某個和英國有關的活動嗎?”
太敏銳了。由衣覺得自己正在被命運扼住脖頸,她支支吾吾,最後對著手指說:“有一個福爾摩斯愛好者聚會,這周末在郊區一幢私人宅邸舉辦,有很豐厚的獎勵,我報名了……”
說罷,深感自己對不起莫裏亞蒂這個姓氏。
“哦?福爾摩斯愛好者聚會呀,我也想參加呢。”威廉彎起了眼睛。
“哈?”由衣仿若被電擊。
“是真的。其實,我也算是福爾摩斯愛好者。”他老謀深算似的笑道。
由衣大張著嘴巴,老半天才手動合上。
蒼天啊,大地啊,莫裏亞蒂教授要去和眾多福爾摩斯骨灰粉一起搶奪至尊地位以及巨額獎金了!
還有什麽事,是不可能發生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