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之災
初秋時分,夜風飽含涼意。即便遠處日賣電視台的巨型鍾表時針已經指向了九點,站前大街的商業區裏依舊人潮湧動,車輛如梭。
“不好意思,小姐,這個商品的價簽好像有點問題,掃不上,要不您去換一件吧。”
身穿藍白豎條紋工作服的收銀員麵帶歉意地說,將一隻牙膏甩進身後的收納筐。
“啊,是這樣啊。”紮雙馬尾的眼鏡女孩望著購物筐裏僅剩的幾件物品,又緊張地掃了眼身後排著的長長隊伍,連忙道:“那個,牙膏我就不要了,您繼續掃其他商品吧。”
她的語氣十分客氣,就好像價簽沒有貼好是她造成的。
這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不超過半分鍾,然而排在女孩身後的上班族還是不滿地砸了一下嘴。
他粗魯地交換著手中麵包與啤酒的位置,在這一過程中,酒瓶目的明顯地撞到了女孩的後背,女孩縮了下肩膀,沒有吭聲。
“一共一千二百日元。”將最後一件商品滑入購物袋,收款員麻利地報出一串數字。
女孩“嗯”了一聲,在斜挎的帆布包裏摸尋錢包。但讓她更加感到尷尬的情節發生了,錢包似乎並不在包裏。
“喂,你快點行不行?”上班族搡了她一下。那是個三十出頭的男人,麵貌普通、身材普通,身上散發著怨氣與衰氣,顯然是白天在公司憋了一肚子氣,準備找個倒黴鬼發泄一番。
而這個身材瘦削,麵色蒼白的女孩不幸成為了目標。
女孩咬了咬嘴唇,耳朵根通紅,她一邊輕聲道著歉,一邊慌亂地在包裏翻找。
記得從寢室出來前,特意把錢包夾在兩本筆記之間,怎麽現在卻不見了呢?該不會是被小偷順走了吧?
身後的隊伍出現了小小的騷動,女孩立刻緊張起來,臉上的歉意愈加深刻。
“真的不好意思,實在找不到錢包了,這些東西……我全不要了。真的麻煩您了。”她緊緊抓著挎包的邊緣,垂著頭再一次道歉。現在她隻想飛快離開這裏。
“啊,沒關係,要不要再找找看,錢包丟了不是小事。我們可以調監控錄像——”收款小哥體貼地說道。
“喂,既然不買了,能不能先閃一邊去,把我這個結了。我可是很忙的,馬上要回公司寫分析報告。”上班族“啪”的一聲把自己的東西拍在收款台上,一雙三白眼在熒光燈下顯得十分促狹。
“您再稍等一下,這位客人還沒有完事——”收款小哥也有點看不慣這男人的態度,然而剛說了一句,就被揪住了領子。
“想被投訴嗎?”男人嚷道,“像你這種一輩子隻能站櫃台收錢的廢物,一個月也掙不了多少吧?想被罰得一分不剩嗎?”
說罷,惡意十足地瞥了眼收銀台右下角貼著的監督投訴熱線。
“您先給他結賬吧,我這邊不勞您費心了,錢包也不是在這裏丟的。”女孩衝收銀員微微弓了下身,然後急急忙忙跑出便利超市,就好像在躲避一場瘟疫。
其實她也不知道錢包到底丟在哪裏,仔細想想,還真就這裏最有可能。
可她真的很害怕那個語氣不善的男人。他讓她想起了自己的繼父,她害怕一切脾氣暴躁、粗魯的男性。
哎,給那個收銀小哥添麻煩了,他是個好人,希望他沒有受到牽連……
這樣想著,女孩埋頭穿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錢包丟了,也沒法去其他地方逛了,原本打算直接回學校,可剛才的經曆引起了她不好的回憶,她忽然很想去橋下坐一會兒。
那裏有柔軟的、即將枯萎的小草,還有在微風下柔柔波動的湖水。
它們永遠都那樣安靜、充滿善意,不會像人類一樣,變幻莫測。
她不去想錢包丟了會引起的種種實質問題,隻想先平複一下心情。她知道自己很怪,和別人不一樣,她悲哀地認為,自己一輩子也不能改變了……
痛苦與糾結如同兩座大山,壓得她喘不過氣來,她繞開行人,盡量沿著路邊走,不與任何投射過來的視線發生哪怕一丁點交接。
隻要穿過這條街就好了。大橋附近人煙稀少,在那裏,她可以不用再小心翼翼地捧著麵具了。
月光灑在她身上,猶如流沙緩緩滑動,無比溫柔,無比憐憫。
田村光男今天十分憋悶。
辛辛苦苦加班趕出的方案,被那個土裏土氣的女上司一口否決,還當著組裏所有成員的麵數落了他一頓。那個老女人真該死,活該被男人甩。他由衷地希望有一天她被車碾死,或者被掉下樓的鋼板砸成肉泥。
帶著一整天的憤恨,他來到公司附近的便利超市買麵包和啤酒。公司食堂出了故障,沒有晚餐供應,他隻好自己去買食物充饑。
在超市也不順利。排在前麵的女大學生,長得像極了那個女上司,一身土氣,連眼鏡都是同款,這讓他憋了許久的憤怒一股腦衝上來,而那個女孩笨手笨腳又很膽怯的樣子,也讓他湧起了隨便欺負不必有顧慮的想法。
於是他一頓發泄,感到身上的壓力減少很多,但還是不夠。要不是那女孩跑開了,他簡直想跟咱後麵踹上兩腳。
他天生就不是個好脾氣的人,工作後因為要顧及麵子關係,隻能努力壓製怒火,到處點頭哈腰,有時會通過虐#待小貓小狗來排解鬱悶,但時間久了,他發現這些遠遠不夠……
拎著一袋子食物,他穿過人流密集區,來到橋頭。他的公司在橋那端,附近基本沒有超市、飯館,所以他隻能步行二十多分鍾,來橋的這一端購物。
橋長數百米,行人自然是無法大搖大擺走過去,他來到橋下的堤壩上,忽然看見前方有一抹瘦弱的身影。
正是方才那個女孩。
他首先感受到的是雀躍,全身都開始躁動。對於女上司的憤恨,和這個女孩唯唯諾諾的樣子交織在一起,讓他想做點什麽,來紓解心中的不快。
他邪惡地笑了,把兜帽扣上,加快腳步,走到女孩身後,然後放慢步子,不急不緩地跟著。
女孩察覺到身後有人,而且這個人好像存心在惡作劇,如影隨形地跟著,不時踩住她的影子使勁跺腳,還發出桀桀的滲人笑聲。
她感到了害怕,腳步也淩亂了起來。
忽然,一雙手在她肩頭重重地推了一下,她因慌亂而不穩的腳下打了個趔趄,身體一下子失去了平衡,重重地沿著堤壩內壁滾了下去。
她最愛的柔軟草坪接住了她,但她的頭卻磕在一塊不算小的石頭上,溫熱的鮮血立刻湧了出來,她身體發輕,目光模糊。
意識開始渙散,她在虛弱的視線裏,看見一個男人正急急地跑下來,動作與神情充滿恐懼。她朝他張開嘴,用盡全部力氣,哀求道:
“救、救救我——”
然而男人隻是彎下身,小心翼翼地察看她的狀況,摸到她額角的血,渾身一哆嗦,就見了鬼似的拚命跑開。
她想朝他的背影伸出手,胳膊隻抬起一半,就無力地垂了下去。
不知過了多久,她沉入了無邊的黑暗,渾身冰冷。
月光鋪在她身上,宛如一席被子,依舊充滿憐憫。
此刻,在米花町與鬆山町交匯的一棟普通公寓裏,堀田由衣正苦著臉坐在寫字桌前,五本字跡不同的筆記交疊著攤開,還有一本因為實在沒地方,立在了台燈下。
本子中央,被眾星捧月的是一本習題集。密密麻麻的化學公式,讓由衣原本就低燒的腦袋幾欲裂開,她捂住胸口,伸手抓過被擠到一旁的推理小說——
“哦呀,這樣可不行。今晚你是打算把落下的專業課補全吧,至少也應該堅持一個鍾頭吧。”
充滿知性的好聽的聲音在耳後響起,由衣欲哭無淚地轉過頭,目光落在了一張好看到讓人沒脾氣的臉上。
自述是來自1890年的威廉詹姆斯莫裏亞蒂,正背著手站在她身後,滿臉笑意,然而無論那笑容有多絕美,他的姿勢和神態都像是一位揪到學生作弊ing的班主任。
哦,對了,他說他是一位大學數學教授,怪不得身上總有股揮之不去的老幹部氣息。
不過十九世紀還真了不起啊,這麽年輕就能當上教授,而且還沒禿頭,在由衣眼裏,當上數學係教授而沒有禿,比從一百多年前穿越過來還令她震驚。
“我說,我好心收留你,告訴你很多這個時代的信息,你就不能發發善心,至少不要來監督我學習……”
威廉很認真地思考了一下,若有所思地點點頭,然後指著客廳的方向:“那你能告訴我,那個長方形的盒子怎麽用嗎?”
“你是指電視機?”
“沒錯。事實上,今天你出門後我就一直很好奇。不過我遵守了約定,沒有隨便亂動。現在,可以滿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嗎?”
他說道,眼裏盈滿了期待,看見這樣一位貴族氣十足的美男子像個好奇寶寶一樣,由衣簡直不知道該擺出何種表情麵對。
不過讓他看電視,他就不會背著手滿屋子踱步,甚至拿走她的大學教材去看,順便發表專業評論了吧?
出於這層考慮,由衣飛快地站起來,快步走到客廳把電視打開,並將如何調換頻道等基本操作告訴了威廉。
最後她將遙控器鄭重其事地交給他:“你就盡情滿足好奇心吧,那我繼續學習去嘍。”
由衣在心裏翹起了嘴角。今晚實在不在狀態,她打算去讀那本心儀已久的推理名作,讓期中考試什麽的見鬼去吧……
“哦,那本小說我白天拜讀過了,確實構思巧妙呢,凶手是‘我’這個創意很大膽、很有開拓性,你還有這個作家的其他作品嗎,我很期待呢。”
由衣還沒完全轉過身時,威廉語氣客觀地評論道,並用一根食指用力戳著某按鍵。由衣的手猛地一抖,像是被雷劈了一樣僵在原地。
殺死一個無名無份的穿越者,犯法嗎?她滿腦子都是這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