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寂靜
也許這裏是創世初開的第一片淨土,劈開天地的雷電也平息了、卷開狂風的烈火也熄滅了,隻剩下一片無邊無際的寂靜,這氣氛安詳到讓人想要就地橫臥、再不起來。
沈飛霜看定四周的景象,天空是一片淡色的青藍,如同不著釉色的細瓷;大地是一片綿延的淡黃,一層分不清是初生還是衰枯的細草鋪成淺淺的浪,一直連接到不見盡頭的天邊。
這是一片靜謐而淺淡的世界,沒有任何濃厚的色彩,也沒有一絲清晰的聲音。雲影、風聲、天光,都像是藏在霧鏡背麵的幻影,那般飄渺而觸手不及。
沈飛霜立在原地,一身輕衣垂下柔軟褶皺。紅發輕落如瀑,像是凝固的火焰。
一團淡淡的熒光在她心口輕蕩著,如同水麵上淺浮輕漂的絨花團子。隨著少女平靜的心跳,它一下下擴散著迷離的碎光。
沈飛霜按住太陽穴,方才整個腦海都如同潑墨倒扣一般黑暗了下去,眼前隻掠過喀嚓一聲斷裂的電光。
在那之前,包圍她的是疾速擠碎的虛空,壓頂般將她全身不斷捏成一團。
然後再睜眼,她便站在了這片虛靜的土地上。四周都籠罩著一片薄薄的霧氣,灰蒙而輕軟,繞過指尖化出絲絲涼薄的風。
那種涼意觸在人身上,讓人心莫名地沉澱下一片哀戚。沈飛霜感覺著胸膛中那沉沉的心跳,好像覺出了一絲想哭的酸澀,又似是平靜得就像從沒經曆過哀傷。
深吸一口氣,這空氣沒有任何味道,隻是輕輕掃過了少女的鼻息。沈飛霜試探著邁出步子,在這廣袤無邊的寂靜原野上行走,她的前方是連成青色虛影的天際,她的足下是柔軟的絨草。
“這是哪裏……”沈飛霜四下望去,曠野沒有人影,天地間仿佛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抑或說,這裏根本不是“天地間”,而是獨立在乾坤之外的,一片寂靜到令人想要放下一切心結、就這樣安靜地躺下永遠睡去的境界。
沈飛霜心裏綿延著清水般的平靜,靈台也仿佛成了一池清淨的水,點點滴下卻連漣漪都不起。趴伏在她腦中的明如虹,也像是消失了一般安靜著,將一絲若有似無的靈氣完全融入少女的心跳之中。
似是走了很遠,又似是仍在原地,沈飛霜凝眸向前望去,然後頓住了腳步。
她的眼前出現了一脈深色影子,對麵似是聳立千仞的絕壁,下方是翻滾著青灰色雲海的無邊深淵。
霧氣仍是飄渺,將一切遮成鏡影般的幻象。即使就站在萬丈絕崖之上,沈飛霜也聽不到一絲聲音。
沒有翻卷的雲海之聲,也沒有撲打在岩石上的尖銳風音。
這種極端的寂靜,很容易讓人對自身的存在感都產生懷疑。可是身處在如此環境中的沈飛霜,卻感到了一種常人難以忍受、她卻暗暗品味的孤寂。
一絲淡淡的靈光閃過腦海,沈飛霜心中現出了某個模糊的想法,她好像隱約感覺到這裏究竟是個什麽所在了。
可是一時間,她卻無法清晰地辨別出心中的想法。
正在她的心思微微一動時,一片溫柔卷過衣袂的風喚回了她的神識。這片連風聲都淹沒的寂靜空間內,即使隻出現了微弱的流風,也會令人錯覺那是另一個世界吹來的風影,夢幻又遙不可及。
沈飛霜低頭看了一眼卷起微紋的衣袂,伸手探向了纏綿卷流的風聲。指尖卻是輕輕一痛,仿佛觸到了極冷的寒冰。
她微微一縮手指,再次探出手去,這回則觸到了一片令人止不住心顫的柔軟。
在她手指的觸碰下,那團半透明的風渦卷向了絕崖邊緣,在離深淵隻有一線之隔的岩地上,落下了一片朦朧光影。
有輕柔的衣袂摩擦聲直接出現在沈飛霜耳蝸深處,連這寂靜空間內最細小的絨草都未撩撥起來。
沈飛霜輕步上前,一直保持著手指觸摸的動作,仿佛期待著能真切感知到什麽人的體溫。
那朦朧光影漸漸聚起形狀,一張清潤如玉、笑若慈母的臉龐在沈飛霜眼前浮現出來。
紫霄神姬的身影如同水麵中的倒影,一絲輕風、一片細葉,都會將她徹底打碎。
她周身圍繞著淡灰色的霧氣,像是天邊最稀薄的雲影一般,但那是可以迎接第一縷溫暖日光穿行而過的雲影。
紫霄神姬微微一笑,沈飛霜已看不清她是否還那般虛弱地蒼白著臉色,隻能看到那位溫靜神女的眼底,波動著清水一般纏綿的柔情。
她望向少女的眼神,當真如同看著自家女兒一般,憐愛又無限寬容。
“……神姬大人?”動了動唇齒,沈飛霜隻覺咽喉像是粘連一體般沉重,試了幾次才吐出一聲低沉的呼喚。
像是沉沒在最幽深夢境中的人,所發出來的囈語。
“飛霜。”紫霄神姬點點頭,唇角笑意如暖春青陽。
聽到那慈愛的柔聲,沈飛霜隻覺一股酸澀氣息直衝胸膛,猛地抬手握住了胸口。
她的臉上總是露出堅若寒鐵的表情,令多少鏗鏘男兒都氣勢失色;可是此時,她的臉上隻有比任何一個楚楚少女都要柔弱的悲色。
沈飛霜握住胸口的一瞬間,那團溶溶漾漾的光影團子,如同逆向生長的花朵一般,迅速收回了無數細小的光影觸角。
一股綿延的溫暖注入心髒,就像是被一隻溫柔的手輕輕撫摸著一般。沈飛霜甚至錯覺,她聽到了哄嬰孩入睡的最柔軟的歌謠。
那少女近乎冥頑的堅強、尖刺般的信念,都在這一刻化成了水一般的柔情。
“神姬大人,這裏……這裏是什麽地方?”沈飛霜深吸一氣,穩定呼吸後緩緩問道。就連她自己的聲音都顯得十分遙遠,仿佛是來自另一個乾坤的風聲。
而紫霄神姬的聲音,更像是濃厚雲海彼端傳來的聖潔鍾聲,像是沉沉的呼喚,也像是告別的離歌,“這裏是……我的神魂深處。”
“神魂深處?”沈飛霜微微一愣。
“嗯。”紫霄神姬微笑點頭,抬頭看了一眼隱約流動的淡青色天雲,和那遙遠到永遠不可觸及的地平線,“你和我,都在我的記憶當中。每個擁有神祗血統的人,神魂深處都會保留這樣一片境界。當你能看到這裏的時候,也就是它即將消失的時候。”
沈飛霜周身一緊,深深地看定紫霄神姬。
“也就是……”紫霄神姬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一聲永不會結束的歎息,“我消失的時候。”
“神姬大人……”沈飛霜捏緊手指,指尖深嵌入掌心的疼痛那般清晰——
這不是夢境。
這是紫霄神姬在自己的神魂深處,向她做的告別。
那個聖潔的女子,將自己的一切奉獻給那片浩瀚的乾坤,讓長空依舊清明、讓大地仍然堅實。
哪怕天崩地毀的災難迫在眉睫,她也要將飽含著希望的溫度,深深留在沈飛霜的胸膛裏。
沒錯,那個少女是上古遺留下的純陰之體,是希望更是變數;她擁有與「死神世紀」對抗的唯一神力,也是天下邪魔禍種的源泉。
可是就在此刻,在紫霄神姬溫柔眼光的注視之下,沈飛霜隻是個少女,是個飲盡無數風霜、穿過萬千荊棘,還是嬌軀挺拔地站在天地之間的女孩。
她無疑與紫霄神姬很像,是平靜地為自己的道路做出選擇,然後就一步踏上去的女子。
紫霄神姬微微歪頭,笑影柔微地看著沈飛霜。那個少女,是否也真正懂得神祗的意義?
說出來那般堂皇的、高尚的意義——為了這天地間生機的無限延續,總要有人做出犧牲。
輕閉雙眸,紫霄神姬仍是雙袖合一的模樣,麵影模糊似是隨時都會碎成虛影,“以後的一切,就交給你了。”
沈飛霜不說話,她能在紫霄神姬那雙迷霧朦朧的眼中,清楚看到自己的輪廓。
那位神女,該是用多麽深刻到入骨化髓的情愫,將她鎖在了眼中。
“……我知道了。”沈飛霜鄭重頷首,在陰影隱去眉眼的一瞬間,她幾乎錯覺自己可以哭出來了。
任憑淚水決堤,任憑露出最柔弱的沒出息的模樣,她都想要哭出來。
但是她那妖豔的銀藍色眼眸,仍是波蕩著最清冽的光,根本沒有被水光漫過的權利。
一句“我知道了”,就像是轉動了命運鎖眼的鑰匙,在沈飛霜麵前打開了更加沉重的幽深之門。
有萬千刺骨的風霜席卷而來,有永世糾纏的情仇即將上演,所有的一切都將呼嘯著砸在她的頭上。
沈飛霜清楚這一點,但是心跳依舊平靜。
那融進心髒的光華,代表著上古神祗女媧氏創世造人之功德的力量,安撫了少女刻骨的哀傷。
“飛霜,你要記住神祗的意義。”紫霄神姬輕頷玉頸,合於雙袖之內的手臂緩緩舉起,與眉齊平地做了個最古老的禮數,“強大的力量可以帶來毀滅,也能延續希望。”
沈飛霜也做了同樣的動作,交疊雙手深深鞠躬,用幾乎折斷腰肢的力度,向紫霄神姬表達了最滾熱的敬仰,“我會記住的,神姬大人。”
“我們一早就說過了吧?”紫霄神姬輕笑一聲,伸出手來像是要撫摸沈飛霜的頭發。但是兩人隔著虛渺茫茫的霧影,那是再也無法跨過的鴻溝。
“說過這最終的結果。”沈飛霜聲音微啞。
“所以,不要悲哀。”紫霄神姬苦笑一聲,收回了最終落空的手指,“其實悲哀……是最無用的。”
它隻會讓人變得軟弱,沉溺在無限的傷懷記憶中越發沉淪。
沈飛霜自然知道這一點,在她還是螻蟻不如的乞丐少女、在那麽多白眼惡言下拚命生存的時候,她就知道。
在她被那個白衣翩翩、笑容清潤的男子推入毀滅的業火中時,她更加清醒地知道。
既然如此,為什麽她那寒冰般的理智,還是會被悲哀的浪潮衝蕩著,漸漸敗給了無法抑製的心痛了呢?
“我想說……”紫霄神姬抬起頭,眼中沉澱下難舍的陰影,剛要開口卻聽到了一陣真切的風聲。
沈飛霜也立起身子,看見四麵八方卷動開來的風影,將絨草卷成粉末、將天際劃成碎光,一切都在連根拔起、迅速消融。
而紫霄神姬的身影,也就在她的麵前揚起細浪般的衣袂,衣角寸寸散成雪亮的光輝。
那神女想說的話語,最終仍是被冥冥中的詛咒之力打碎了。
紫霄神姬長歎一聲,深深望了沈飛霜一眼,然後轉身麵向了萬丈深淵。
她的每一寸溫度、每一寸血肉,都散成了花雨般紛飛的碎光,發出如同蝶群飛掠般的聲響。
“神姬大人!”沈飛霜心弦一聲繃斷,捂著心口向前狂奔,追向那碎光消散的方向。
“抱歉,飛霜。”紫霄神姬側過眼眸,眼中含著無盡的遺憾,卻無法阻止地化成了虛無的清光。她的聲音隨著碎光飛去掠開的風聲,漸漸消失在了這片寂靜境界的最深處。
消失得那般徹底,像是根本不曾存在過。
但她最後的話語,卻是在沈飛霜的耳蝸內糾纏成纏綿的漩渦,這一世都再也無法散去。
“其實你的麵容,更像那個被剝奪了一切的魔道後裔……你的眼睛,很像她。”
“呼——”沈飛霜一步踏空,眼看著紫霄神姬散成萬縷碎光,在她眼前化為虛無。
而少女的身體則如同陷入泥沼一般,飛快地被一片沉淪的綿軟包圍了。
紅發如逆流般倒飛拂過側臉,沈飛霜隻覺自己墜向了無邊無底的深淵,與那碎光散去的方向,拉開了最遙遠的逆向距離。
那瞬間劃過沈飛霜眼角的微光,一定不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