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一章 寸步難行
“真是……太奇怪了。”
「乾坤會」俱是王宮氣派,就連內府寢樓也是氣勢不凡。入住者憑空多了幾分貴氣,仿佛皇族貴胄般高人一等。
但是此時躺在金漆紅木大床上的明如虹,白紙般蒼白的臉上隻能看見死氣。
而周世寧在說完那句低語後,從剛才開始一直緊皺的眉峰更加鎖緊了。
他正坐在明如虹的床邊,按著那似乎隻剩一截白骨的細弱手腕診聽脈搏。周世寧學識淵博,並非隻是單純修煉之人,醫術一類亦廣有涉獵。
他對明如虹到底抱著特殊看待的心思,便親自來照顧她。
外麵冬風卷地,霜雪成碎。呼嘯的寒風中,一道穩健腳步漸漸接近寢樓。
“周公子。”被風聲打磨得更加深沉的女音從門外傳來,雲霾掩蓋之下的冬陽隻能照出一道細細的影子。
周世寧微微閉眼,“沈姑娘請進。”
一身紫紋黑底長衣的沈飛霜邁步而入,纖長身形如同雪中孤鶴。她發絲肩頭都落了細細的碎雪,令她看起來更加清寒不近人。
周世寧側過眼眸,看到那般容顏清麗、氣勢如冰的沈飛霜,不禁暗歎她的恢複能力簡直是怪物。
經過了險些被煉化的死劫,沈飛霜在「乾坤會」調養了些日子,竟是比長久無恙的修煉之人都要健康。
那純陰之體的修補之力,隱隱的有一絲接近永生的黑暗意味。
沈飛霜微微頷首,懷中一團血青色絨毛縮在一起,似是在母體懷中沉睡的嬰孩般安靜,“我來看看她的情況。”
“十幾天了,一直不醒。”周世寧輕歎一聲,折扇一開遮住一線瞳光,“水食不進,更不能用藥,隻靠每日我為她傳送些真氣用以保命。可是這種方法,如果接受真氣者本身根本沒有神識,那也就無法消化,恐怕是徒勞。就算如此……”
“她依然活著。”沈飛霜櫻唇輕嚅,轉頭看向床上的少女。
她就像是一場盛大的陪葬儀式中唯一剩下的紙人,沾滿了那一場毀滅遺留的哀愴氣息。薄薄的胸膛似是連心跳都承受不起,稍稍一動就會破裂。
走上前去,沈飛霜輕聲道,“我方才在外麵聽周公子說奇怪,是不是發現了什麽?”
“我是奇怪,依虹兒的修為來看,不可能從死神撤離之前布下的毀滅中逃生。但是她的經脈內的確有一股氣勁,遊離飄渺卻又經久不散,我想這就是到如今都在支撐她性命的力量。”頓了頓,周世寧凝靜著目光淡淡搖頭,傾身為明如虹蓋好錦被。
沈飛霜後退一步,抬手放下了一邊的床簾。
周世寧順勢立起,讓她將另一邊的床簾也輕輕放下,遮住床上那一抹蒼白身影。
轉眼看著沈飛霜的動作,那般嫻熟溫厚簡直如同照顧妹妹一般。但是她轉過頭來,銀藍色瞳眸中全是眩惑鏡麵般冰冷的微光。
“在「乾坤會」中叨擾這麽多日子,全蒙周公子照顧了。”沈飛霜與周世寧一同走到桌案邊相對而坐,卻為了將懷中小狼抱得舒服而沒有將手放上桌麵。
周世寧則一手放上桌麵,折扇微動扇動盈盈暖風,恍惚間吹來絲絲潤澤花香,“我與沈姑娘站在一邊,這點小事不過舉手之勞。”
“多虧了貴府裏的珍奇藥果,於修補功體甚是有益。”想起這麽多日子來,周世寧一直將從各處乾坤境界采摘來的仙草名藥給她,沈飛霜心中真正浮現出感激之情。
但是因為抱著拒絕做任何人棋子的覺悟,她不得不把冰冷的戒備放在內心最深處,時刻提防著這動蕩的乾坤。
“這也是應該。”周世寧點點頭,“沈姑娘今日過來,並不隻是來探望虹兒的吧?”
“周公子近日來都在應付江湖傳聞,解釋關於葬劍山莊的一切。”沈飛霜輕輕挑眉,稍稍一傾身子放低聲音,“但是我聽到的江湖回聲,似乎有些變化。”
“啊。”周世寧微微一笑,“沈姑娘真是消息靈敏,不用正式派出暗探也能眼耳通明。”
“「乾坤會」雖然氣氛貴肅,但是私語傳話乃是人之本性,注意聽聽就知道了。”沈飛霜也輕輕抿嘴,臉上浮現出一絲略顯歉疚的笑意,“我並非刻意插手周公子對江湖之事的處理,隻是現在傳聞的變化,越來越指向我了。”
周世寧凝眸看向虛空,半合紫眸像是一隻等待獵物現身的雪狐,驀然露出一絲潔淨齒光,“人界之大,不可能人心向一。就算我「乾坤會」名震武林,也終究是一家之言。隻是這次真相扭曲的程度,真是有點出乎我的意料。”
“我聽說人界風傳,葬劍山莊的覆滅是由一人親手策劃。”沈飛霜歪歪頭,深深看定周世寧的幽深紫眸,“身是純陰之體、手握詛咒魔劍,這樣的我看起來,的確像是能毀滅一個門派的人吧?”
周世寧輕轉折扇,拍拍額頭澀笑道,“沈姑娘所擁有的力量,讓你實在無法洗脫這種嫌疑。”
一旦人變得強大,總會不由自主認為自己可以做一切事,孽障都是因此而生。
在別人看來亦是如此,葬劍山莊之前安然無恙,而掌握上古神力的沈飛霜出現之後,竟然出現了一夕覆滅的慘狀。
時機趕得太巧,這嫌疑天衣無縫地落到了沈飛霜的頭上。說再多死神臨世、留下死劫的話,死神到底是隱沒遁形的那個。人言總是會找上實際的對象,沈飛霜看起來更像是黑手的模樣。
“我想這也是他的一步棋。”沈飛霜淡淡道,眼前劃過的青白身影已經變得模糊,但仿佛仍能感覺到那燦若明星的目光,“在人界禍劫遍地、乾坤全線動蕩的陰暗時期,人心本就互不信任,這時我再頂上如此嫌疑,再闖前路定然寸步難行。”
“沈姑娘看得通透。”周世寧轉手輕揮折扇,桌上茶具懸浮而起,倏然一轉斟上了兩杯香茶分別落在兩人手邊。
“若是這種風聲越傳越緊,我繼續留在「乾坤會」中恐怕不方便吧。”頓了頓,沈飛霜提出了最現實的問題。
聽到她的單刀直入,周世寧不禁輕聲一笑,“若換了其他小女子,麵對如此境況,恐怕逃避都來不及吧。”
“逃避無用。”沈飛霜一眯眼瞳,輕捏著茶盅微微轉動著,“周公子對我有恩,我不得不為你著想。”
話說得漂亮,也不是單純送上人情,而是直說事實。周世寧暗中揣摩著沈飛霜的口舌,這女子言語之間暗藏機鋒,明明是正在長成的能上風雲頂端而不亂的氣度。
“這個暫且不必擔心。”周世寧單手端起茶盅,修長手指微彎成好看的形狀,長睫微低的模樣在淡淡香茶霧氣的圍繞下更顯迷人,“「乾坤會」是人界正道棟梁,做事還是略有威懾的。隻是……”
“隻是什麽?”沈飛霜微壓下巴。
“恐怕不日之間,沈姑娘的確是要離開「乾坤會」。”周世寧輕抿一口香茶,眼神卻沒有抬起。
“是因為我身體已經恢複,需要再尋修煉之路了麽?”沈飛霜輕側臉龐,集中在眼角投過去的目光更加沉寒。
“正是。”周世寧放下茶盅,眼神抬起的瞬間似是有電光掠過,那般嚴肅氣勢更加壓低旁人,“沈姑娘的純陰之體尚未覺醒,需要步步修煉,最終才能真正掌握上古靈力。而你那把魔劍曾被死神利用,也就帶上了死神之力特有的咒印。如果放任,它隻會繼續反噬你的魔血,你永遠無法繼續修煉。”
沈飛霜聞言眼神一轉,平移著視線看向虛空。怪不得,恢複感官後她總是感覺右臂冰冷,全身都溫熱如水的時候它還是冷硬如冰。
想來是附著在右臂上的魔劍法門,鎖住了她右臂上血液的流通。此時的魔劍仍然不是幫助她斬除障礙的武器,不過是在延續它從前的傷害罷了。
“我要如何除去魔劍上的死神咒印?”沈飛霜全身不動,隻有眼瞳向上一挑,看定周世寧幽深莫測的神情。
“死神咒印是一種靈氣,並非標識,日後就算可以除去,痕跡仍會留下。而在目前,若你帶著這把魔劍出去,隻會有一個結果——”
“……因為上麵附著死神的印記,而被認為是死神禍亂人間的爪牙?”沈飛霜說著尖銳的話語,卻似是事不關己般平靜。
“這樣一來,那些認為是沈姑娘你屠殺了葬劍山莊的傳言,反而比真相更加可信。”周世寧輕探身子,定定看住沈飛霜的眼睛道,“這一點,也在死神的計算之內。”
“……我還以為他全盤皆輸,沒想到他早在另一盤棋局上搶了先手。”沈飛霜輕嘖一聲,捏著茶盅的力道稍稍一收,茶盅就發出了一聲輕微碎裂。
“純陰之體、上古魔劍,這兩樣是沈姑娘你必須掌握的力量。但是你已不能在人界長留,流言漩渦對你太過不利。所以不日之後,我將安排你……”周世寧眸光一閃淡淡道,“前往仙界。”
仙界?
沈飛霜輕輕一愣,從前對於滾燙風雲的向往隻局限於人界的她,似是突然被什麽遙遠的靈光照亮了心神。
“乾坤境界詭譎林立,人界不過是其中一塊。”周世寧翩然起身,繁繡衣袖如輕翻浪花般輕拂地麵,“仙界與人界千萬年來都是盟友,與邪魔、惡靈對立。但是仙界洞天高深,對人界內部的紛爭一向漠然,我想就算那裏也傳開了關於你的傳聞,也應不會像人界這般激烈。”
沈飛霜站起身,單手抱住懷中熟睡的小狼,另一手負背做了個恭敬的鞠躬禮,“周公子這樣一說,我便茅塞頓開了。”
“我還沒說完。”周世寧輕抬手指,緩緩轉過目光道,“仙界飽含天地精氣,自然比人界更適合修煉。想要除去那把魔劍上吸血的魔性,在仙界高人的幫助下也更有可能。更重要的是,沈姑娘你需要重新修煉一套功法,因為你眼下的修為全部是……”
“我知道。”沈飛霜淡淡點頭,眼眸如電般重重一眯,“他傳授我一切,也能顛覆我一切,我要是這樣去和他抗衡,必然慘敗。”
“所以沈姑娘前往仙界,也是重新求師之路。”周世寧側過身形,折扇一合發出利刃收鞘般淩厲一響,“我會修書送往仙界,為你擔保。隻是由於仙界與死神水火不容,你那魔劍上的死神印記如何解釋,就得靠你自己了。”
“我會想盡辦法在仙界立足。”沈飛霜隻此一句,卻是已然向前路的無數苦難宣戰。
“其實也並非寸步難行。”輕呼一口氣,周世寧笑容溫潤轉過身來,輕輕一指少女懷中的小家夥,“看到上古鎮魔聖獸,仙界最多對你信疑參半,而不會直接拒絕。”
沈飛霜低頭看著懷中的小家夥,冷豔的麵容上露出一絲小女孩般的柔光,輕輕撫摸那柔順的皮毛低聲道,“不,它隻是長青。”
周世寧眼神一凝,意味深長地看了沈飛霜一眼,又沉沉地望向那舒服地縮成一團的小家夥。
此刻他心中寒冷的回音,深得連最通澈的心識傳音都感覺不到——
“純陰之體能收天下陰氣,是注定修邪之體;而上古鎮魔聖獸集天地靈氣,是正道秩序的最高守護者。一者向邪,一者向正,無論怎麽看都是……”
相背而去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