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殘棋
感官全部崩碎,連身體的存在感也變得十分虛無,沈飛霜已經是第二次體會到這種感覺了。
雖然極度痛苦,但她體內那狂嘯的陰氣還是死死拉著她的理智,讓她連沉淪在萬事不顧的沉寂夢境中的權利都沒有。
她很快清醒過來,在混合著濃烈長煙味道的風中睜開眼睛。
濃煙火光四處肆虐,陰暗長空仿佛生生抬高數百丈一般極度遙遠。雲霾濃厚得就像永遠無法射出日光,滾滾翻卷成了破碎的形狀。
風中夾雜著大量尖銳的沙塵,勢要將人劃爛一般不斷刺破肌膚。
沈飛霜那雙就連煉爐炙烤也沒能失色的銀藍色眼眸,成為了這片大劫過後無限崩壞的廢墟中唯一的亮光。
她艱難地爬起身,呼啦一聲帶起一團妖豔的黑紫色光雲。肌膚幾乎是透明的,還在被那攝人心魄的魔光包圍著,甚至可以微微看到血脈的走向。
“……長青?!”太陽穴劇痛無比,沈飛霜用了敲了敲額頭,猛地大睜雙眼,狂亂地四下尋找。
她站在葬劍山莊冒著濃煙的廢墟上,瓦礫遍地破碎,昔日重樓疊閣全都成了一堆堆粉碎的沙土。
這個曾經名震人界的名門,隻不過是那個化身為明子夕的掌握死神之力的男子,掩飾自己身份的一座華美屏障。
他能讓葬劍山莊成為武道名門,也能讓它眨眼成為一文不值的廢墟。
這一場黑暗的棋局,以葬劍山莊的徹底毀滅,作為了最後一子。
但是——
沈飛霜一麵拖著劇痛的身子,赤腳踩過燃燒著毒火的廢墟尋找心中的人,一麵死死地咬住銀牙。
明子夕,我還是要這麽叫你——對你來說,這場棋局可能是結束了。葬劍山莊作為棋盤都已經被翻手打碎,勝負不就定下了麽?
“不……”沈飛霜重重將腳下的沙石踩得更加粉碎,心音仿佛直接貫穿了陰冷的雲霄,“這場棋局,才剛剛輪到我落子……”
心中那劇毒的恨火並沒有在這個時刻熊熊燃燒,沈飛霜非常清楚自己該做什麽。她的清醒同時也讓她更刻骨地感到血脈欲裂的疼痛,連用一絲眩暈來緩解都無法做到。
“長青——”沈飛霜長發紛亂,發絲間不斷飄飛出細細的血花,略帶磁性的聲音更顯沙啞,“長青,你在哪裏?!”
隻有鬼哭般淒冷的風聲回答她,除此之外,曠宇間盡是一片可怕的寂靜。
緊緊捂住胸口,沈飛霜感到了心髒一寸寸剝裂般的痛楚。狠狠閉了下眼睛,她強迫自己冷靜思考:既然她和魏長青心神連一,那就用心識感應他的所在!
差點被業火煉化的血脈還在發出劇痛,沈飛霜仔細感受著體內真氣的流動,竟然發現它依然流轉通順,而且比從前更多出強勁的力道。
本來是要將她毀滅的煉爐,卻成了重新鍛造的容器般,在她拚命逃出死亡邊緣的那一刻,命運的紋路就已經重新熔鑄。
靜心凝神,沈飛霜忍住鑽心的疼痛沉心感受,突然拉住了一絲細細的溫暖。
這溫暖像是一條細線,如同孩童調皮地用來撩撥人癢的小小草葉,不斷拉著沈飛霜尋找它的所在。
猛然睜開眼瞳,沈飛霜回過身去,看向緊隨自己的那團蓬勃魔光。
黑紫色魔光在少女眼瞳的注視下,仿佛感應到洞開的命令般緩緩流向兩邊。
一團血青色聖光模糊如同春天裏絨絨的飄絮,淡淡散發著迷離熒光出現了。
“長青!”沈飛霜傾身俯跪,溫柔無限地觸摸上了那團聖光,如同觸摸易碎的珍寶般不敢稍稍用力。
她的指尖剛一接觸光暈,那血青色聖光就像層層開放的千重花瓣般打開,露出一團縮緊的絨毛。
那絨毛微微鼓動著,像是什麽縮了身子防禦嚴寒的小動物,在自己皮毛的掩蓋下輕輕舔著爪子。
“嗯……”沈飛霜微微一愣,伸手輕輕一碰那團絨毛。
一聲輕柔的低鳴,絨毛緩緩打了開來,對著沈飛霜露出了一雙純澈如水的大眼睛。
雖然隻如小貓般大小,但仍能看出來那是一匹小狼,溫澈的眼神中帶著聖潔的厲色。
它瑟瑟動著柔嫩的小耳朵,尖尖的小牙如同精致但危險的武器鋸齒。沈飛霜能感覺到它暖潤的吐息,從它那粉嫩的小鼻子中不斷輕噴出來,柔柔擦在她的手上。
“……長青?”雖然麵對的是一匹可愛但又散發著聖潔氣息的小狼,沈飛霜還是從它的眼睛裏看到了一個溫暖的身影。
小狼眨眨眼睛,眸光仿佛漫過大水般刷地一亮,無比歡欣地發出一聲微微顫抖的低叫。
然後它猛地一撲,就像要完全融進少女胸膛中一般撲進了沈飛霜的懷中。
沈飛霜順勢一接,周身的僵痛立刻被那小家夥暖意融融的皮毛溫暖了,一股讓人想哭的舒服衝上心頭。
“太好了,長青……”原來「血印天狼」的聖光已和她的真氣魔光緊緊融合,也就是說,魏長青就在她的身邊。
雖然他已不是人身,雖然他已不能說話,但是他還在這裏。
她真切地感受著他的溫度,恨不得就這樣永遠抱著他。
小狼在沈飛霜懷中不斷輕輕蹭著,突然小耳朵一動,抬起了毛茸茸的小腦袋。
它聽到沈飛霜一聲最隱忍的抽泣,那是忍耐到心肺炸開都不肯哭出來的酸楚。
沈飛霜低著頭,眼眶紅得如血,卻還是撲哧一聲輕輕笑了。
小狼則溫柔地一拱嘴,吐出溫熱的舌頭舔了舔她酸澀的鼻尖。
沈飛霜仿佛能聽到那純澈的聲音,看到那彎彎的笑眼——
“飛霜,別哭呀。”
“哼。”沈飛霜抿起嘴,竟是做出了一個略帶嬌嗔的笑容。那種隻屬於少女的純淨表情出現在她那蒼白的臉上,看上去卻讓人止不住地心痛。
長吸一口氣,沈飛霜抱著小狼站起身來,那小家夥就像依賴母體一樣舒服地縮在她的懷中。
“如果這是一場夢……”沈飛霜靜下心來,環顧這仿佛萬物毀滅了的景象,目光所及全都是死氣沉沉的灰煙。
身周閃爍的魔光和體內鑽心的痛楚,清晰地告訴她這是現實。
這是在噩夢最深處的黑暗地帶裏,都無法出現的現實。
“不能再浪費真氣了。”感應到飄搖在外的黑紫色魔光始終拉扯著自身真氣,導致血脈一直空虛地發出僵硬的寒氣,沈飛霜立刻凝氣靜神席地而坐,調息周身氣勁將那些魔光拉回。
不管經曆過多麽撕裂的痛楚,現在她要做的都是冷靜下來,不要無謂地浪費時間。
而在她收回真氣,全身血脈終於漸漸填充了一點溫度的時候,她脖子上一點溫潤的玉光也漸次成形,如同一片冰涼的白骨般貼上了她的肌膚。
“這是……”沈飛霜驚訝地睜開眼睛,反手摘下了那塊玉佩。那上麵有若隱若現的金色細紋,像是什麽古老的咒符。
沒有穗子,沒有緞帶,這玉佩就這麽憑空緊緊跟隨著她的身子。就像是曾經與她血肉相融,在這一刻又重新脫出了形狀般。
這是……周世寧送給她的玉佩!
跟她一起經曆了毒火煆烤、追命襲擊,竟然還這麽光芒溫潤地躺在她的掌心。
小狼仿佛也感到了那冰潤的玉氣,睜著清澈的大眼睛抬頭看了看。
沈飛霜仔細看著那塊玉佩,突然狠狠一捏手掌,像是要將它刻入骨髓般握在手中。
周世寧那雙幽深莫測的紫眸在眼前不斷閃過,沈飛霜想起他過去對自己的種種特殊禮遇,越發覺得那雙眼眸的深處藏著另一盤錯雜的棋局。
如果以前,她隻認為他對自己的關注是出自奇怪的興趣的話,那麽在經曆了這噩夢般的劇變後,她突然有了必須警惕的覺悟——
警惕自己仍然是什麽人手中的棋子,還在詭變的棋局中遊蕩!
“不可能。”沈飛霜死死握著那塊玉佩,真氣在她掌心圍繞成一團毒光。即使如此那玉佩仍然完整,連一道細微的裂縫都沒有出現。
她並沒有注意到,隻是在心裏用最狠辣的聲音重複著——
“不可能。我不會再做,任何人的棋子!相反……”
如果是這無情的天命要跟她下一盤棋,就算出現了明子夕那般冷情到底的對手,她也要接下這盤對局!
“呼——”在心裏對自己厲吼完,沈飛霜才感到一陣空虛的冷,冰一般的理智再次匯聚起來。
“嗷。”小狼突然發出一聲低鳴,圓滾滾的小腦袋不斷蹭拱著沈飛霜的懷抱。
“長青,怎麽了?”她就是要這樣叫,這是她永遠無法舍棄的名字。
小狼用力擺著頭,示意沈飛霜順著它的指向看去。
此時,沈飛霜也猛地感應到了極其深厚的真氣就在附近,那是修為高超的人無法掩蓋的出眾氣息。
趕緊回頭看去,沈飛霜剛一抬眼就撞上了一道遠遠投來的目光,穿過濃烈的陰霧雲霾也沒有沾染上一絲塵埃。
她甚至有些眩暈,仿佛能看到那目光點點閃爍的紫芒。
一陣衣袂翻卷的聲音劃過陰風,可以想見那是繡紋繁複的華麗衣擺,正在飄搖出海浪般的紋路。
“是他……”沈飛霜站起身來,窈窕的身形如掠水而出的仙鶴。但是身上的傷痕和那雙妖異奪人的銀藍色眼眸, 使她看起來更像骨節柔軟的絕美毒蛇。
剛一站起,她立刻覺得不對。風中衣袂翻滾的聲音遍布四周,像是無數漸漸匯聚成驚濤的浪花,來者不止一人!
眨眼間,雨點般的人影從雲霧深處衝飛而起,斷裂的房簷、冒煙的瓦礫、折毀的殘樹,所有尚能供人立足的地方全都落滿了人形。
一股凝肅的寒意四麵八方鋒利地包圍過來,在這驟然緊張起來的氣氛下,仍是有一道最清晰的衣袂之聲凸顯而出。
正對著沈飛霜的方向上,一道高挑身影漸漸接近,每一步都踏出紫色流光,一圈碎花呼地托起主人身形又倏然散去。
就像步步踏出花浪一般,那人眨眼就到了沈飛霜眼前。
在剛捕捉到一絲明黃的折扇顏色之時,沈飛霜猛然反應過來,極其慌亂地看著自己傷痕遍布但仍是盈盈如玉的胴體。除了還有幾片薄絨般的黑紫色光華包圍著她,她幾乎就是毫無遮攔地站在天地之間了。
這樣的她反而充滿了一種原始的誘惑力,像是茹毛飲血時代敢與天爭的聖女,身體裏蘊含著不可思議的力量。
但沈飛霜來不及想自己此刻散發的氣勢,猛地蹲下身運轉真氣,想要趕快重新喚出蓬勃的魔光遮擋身體。
在陰霧對麵的人影完全露麵之前刹那,小狼突然一個奔躍從沈飛霜懷中飛速衝出,皮毛迎風搖擺如同細細的海浪。
一聲嘶嘯,小狼柔和的低鳴聲立刻變成了霸氣淩人的獸嚎。它迎風疾速擴大身形,落地變成了那一身聖潔氣息,美到讓人無法直視的聖獸之形。
三瓣花血印在它額心滾滾發出光輝,掠地擴散蕩成一片光波。
它高挺起身子,以高山般絕不動搖的守護姿態擋住了沈飛霜,一雙清眸威勢逼人地盯住來人。
“上古鎮魔聖獸,「血印天狼」……”沒錯,就是那個風流慵懶又飽含磁性的男音,像是歎息又像是終於釋懷了濃稠痛楚的解脫。
“隻是看這一片廢墟……”緩緩走來,周世寧在折扇遮麵下露出一雙冷光激蕩的狐狸般的紫眸,冷冷地盯住眼前高貴的聖獸和它身後露出的一雙異色妖眸。
“他的動作竟然如此之快,還是沒來得及,阻止他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