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祭
即使來了葬劍山莊這麽久,沈飛霜也並非了解這裏的全貌。此刻她站在這仿佛野地洞天一般的空間內,舉目盡是懸浮的鍾乳石和遙不可及的一線天光。
少女一身鮮紅長袍,外衫長擺及地,飄搖有女兒風采;內裏則是同色的束腰勁衣,凜凜勝男子雄姿。一頭烏黑青絲高高束起,隻用一根白玉簪子固定,更顯得英姿勃發。
她蹬著金絲繡紋的黑色靴子,勾勒出筆直玉腿,一腿蹬在台階上方,一副時刻準備高攀直達天頂的模樣。
這裏是明子夕指定舉行收她為女的儀式之地,是她完全不曾接觸的所在。她是在明子夕心識傳音的引導下,穿過了幻術建立起來的結界屏障後來到這裏的。
根本辯認不得方向,她沿循著心中最珍視的那個聲音來到此地,卻無法記住那些迂回曲折的幻境走廊。
整片神秘洞天蕩漾著暗金色光芒,空氣有些悶熱,仿佛在不可見的地方燃燒著什麽般,發出一股若有似無的火焰焦氣。
明子夕還沒出現,沈飛霜便一麵整理著衣衫,一麵細細打量著這個地方。她麵前是一方高聳的天台,呈現一片渾圓的形狀,四麵都打造著眩暈般極高的台階。
從台階底下向上看去,隻能看到天台中央彌散的流螢般清冷的藍光,其他一律無法看清。
深吸一口氣,沈飛霜闔眸凝神先開始調息。這對她來說是非常重要的日子,她務必要讓自己保持最佳狀態。
“師尊,收我為女的儀式,就隻有我們兩個人?”前幾日的對話幻影般浮現在她的腦海中,隨著她沉靜的呼吸一閃一動。
“就像拜師儀式一樣。”明子夕的溫潤笑容近在眼前,就算是回憶的幻影也那麽真實,仿佛伸手就可以觸摸得到,“飛霜,你對我來說意義非凡,我不希望任何人打擾到我們。”
那暗含著奇異柔情的話語如同火苗,在沈飛霜心中種下一團無法熄滅的熱度。她清楚地看到,明子夕看向自己的慈愛眼神中,明顯多了幾分炙熱的光。
那明明是一種迷戀,一種想要據為己有的淡淡的霸道。
那種光出現在一向清冷如雪的明子夕眼中,卻半分不顯突兀,反而讓沈飛霜輕易就意亂神迷起來。
長久以來,她一直問自己:她對明子夕,真的隻有父女之情麽?
她用最純淨的少女姿態、最無瑕的似水柔情對待著的明子夕,用那樣炙熱期盼著什麽的目光看著她,是不是……也和她有著一般心思?
越是這樣想著,沈飛霜越發臉頰飛紅,露出少女嬌憨之態連忙捂住臉龐,“我在胡思亂想什麽……”
仿佛感應到少女這份炙熱的純情,四麵高聳無邊的銅牆上也折射出了熱烈的光。那光芒逐漸擴大,隱約照亮那上麵黯淡的紋路,像是極其古老的神秘圖畫。
沈飛霜聽到光芒掠過的聲音,四麵看了看那森嚴的洞壁,目光根本無法觸及它們的頂端。整個空間仿佛是全封閉的地帶,她仔細看著周圍的景象,突然想到一個不安的形容詞。
牢籠。
而那些若隱若現的神秘牆紋還在閃動著,模糊可見張揚的人形和狂亂的潑墨,像是用最樸拙的方式記錄下的最殘忍的場麵。
人形是狂戰的勇士,潑墨則是漫天的血雨。
沈飛霜拍拍額頭讓自己清醒,這可是明子夕正式收她為女的重要儀式,重要到明子夕拋開了所有人,隻要與她單獨在一起。在這種時候,怎麽會不斷想起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忽聽聲聲清風流轉,一陣清冽的冰藍色光輝從天而降,一道光影倏然落在沈飛霜身後。
“師尊。”沈飛霜立刻肅然,轉身抱拳行禮。
明子夕一身金紋青衣,外麵罩著一件錦繡繁複的長袍,是十分隆重的衣飾。
沈飛霜雖是低著頭,卻仍能感應到那道映射而下的清寒目光。在明子夕的眼眸深處,似是有最灼熱的光輝將要突破厚重的雲霾,全部傾灑在少女的身上。
那目光讓沈飛霜全身的血液都沸騰起來,臉上飛紅恍似開得最好的桃花。
“飛霜。”明子夕伸出修長手指,輕輕挑起沈飛霜的纖挺下巴,“你是我最好的作品。”
少女在他手指的牽引下抬起頭來,一雙銀藍色瞳眸柔光萬千。
“我立足人界這麽多年,風浪經曆了無數,就是為了等待這一刻。”明子夕眯起眼睛,像是一個絕世工匠端詳著自己最後的絕品般微笑著。他輕輕撫摸著沈飛霜的下顎,仿佛要將她從皮到骨看個清楚。
明子夕的眼眸像是閃爍著眩惑光芒的鏡麵,似是有無數顛倒夢境與現實的蠱惑魔聲,統統化入了那瞳孔深處一般。
“師尊……”沈飛霜不禁迷離了眼神,任憑明子夕曖昧地挑著自己的下巴,聲音已經滾燙得有些顫抖。
“那日你拜我為師,發誓永遠忠於我的座下,後不後悔?”明子夕輕挑劍眉,雖是詢問的話語,但更像是蠱惑的引導。
“不後悔。”沈飛霜想也不想,聲音堅定無比。
“這是你自己的決定。”明子夕傾過身子,溫潤的吐息輕拂過少女耳畔。
沈飛霜微微一挺肩背,側過眼眸與明子夕對視。兩人的瞳光都清寒而深遠,像是一眼望不到底的巨大裂縫。
“是。”她輕輕頷首,隨即被明子夕牽去了玉手。
“這裏是葬劍山莊的聖地。”明子夕沒有開動身法,而是牽著沈飛霜的手,一步一頓上了那高聳的天台台階。
兩人一前一後,如同一團青雪和一片紅焰相互追隨般,明明像是永世不容的顏色,卻顯出了無法言說的柔情。
沈飛霜任由明子夕拉著她向上走去,地麵在身後不斷縮小,四周畫著詭異岩畫的牆壁不斷升高。她仿佛站上了無進無出的斷崖,頭頂上隻剩下一點飄搖的光。
天台的全貌,終於在她登上最後一級台階時完全展現了。
明子夕站在她的前麵,看定天台中央的巨大煉爐。那煉爐四麵刻著一個猙獰的獸頭,吐出尖利的獠牙,內中隱隱投射出暗紅的火光。
煉爐下方則是一片八卦精鋼打造的台子,穩穩地托舉著這個奇詭的巨大器件。
沈飛霜微微睜大眼睛盯住那煉爐,真氣絲絲流動感應著空氣中輕微的爆裂聲,終於確定那火焰燃燒的聲響就在那煉爐最深處。
立在天台之上,下方是遙不可及的地麵,四周是隔斷一切的岩壁。明子夕像是帶著沈飛霜登上了一個分裂開來的空間,找不到進口也無法觸及出口。
沈飛霜呼吸有些發悶,這時明子夕回過頭來,那麽溫柔地衝她微微一笑,“飛霜,我承諾過,你將在這個儀式上得到翻天覆地的改變。”
“我記得。”沈飛霜點點頭,一顆心再次融化在明子夕那清冷優雅的笑容中。
他的臉龐潔淨得如同太古之前的明月,沒有一絲雜質,一種高高在上的氣勢逼得人連呼吸都要忘記。
“你知道麽,飛霜?”明子夕轉過身來,淡淡張開雙臂做出擁抱的動作,卻始終沒有觸及沈飛霜的身體,“女媧之柱崩塌,是上古仙魔大戰封印的萬千魔獸,即將重新蘇醒的前兆。而「乾坤會」占星台上的預言,則代表了天地已經失衡。”
沈飛霜抿著櫻唇,專注地看著明子夕的眼睛。有一種陰冷的錯覺衝上心頭,她總覺得今日的明子夕哪裏不對,若非要說出來,那就是他今日潔淨得太不真實。
那衣袂仿佛隻是幻影,那銀發似乎也隻是鏡像,沈飛霜數日以來就莫名產生的擔心明子夕隨時都會消失成光的感覺,在這一刻如同火山爆發般達到頂峰。
明子夕似是沒注意到沈飛霜的神情變化,唇角始終噙著那一絲迷人的笑意,張開的懷抱像是最溫暖的依靠,但更像是什麽溫柔的陷阱。
“而所謂的「死神世紀」,就是趁著天地動亂、乾坤崩毀的時候,上古沉睡的死神之力重新覺醒,將邪靈惡鬼全部釋放,讓鬼魅充斥天地之間。”他說著這些駭人的話語,表情卻是那般沉醉如食甘飴,“從而……建立起全新的,屬於死神的天地秩序。”
“師尊,您……”沈飛霜越聽越覺得心寒,心中的不安如同胡亂飛爬的小蟲子般密密麻麻地湧起。她凝起眼瞳,四下看了看這隔絕一切的空間,周圍洞壁上的岩畫在暗金火光的映照下,活了一般張揚起爪牙。
“飛霜,你覺得如何?”明子夕歪歪頭,緩緩地轉過身子,與沈飛霜換了前後位置。眨眼間,沈飛霜便成了背對天台中央的那個,身後就是寂靜地燃燒烈火的詭異煉爐。
那煉爐投下巨大的陰影,將少女全身的水紅打成黑暗。
從進來這個秘密洞天的那一刻起,就不停地纏繞在沈飛霜心頭的激動期待,此時越發被壓抑的不安滾滾代替了。
她皺起眉心,“師尊,您為什麽……跟我說這些?”
“因為我不能再等了。”明子夕傾過身子,一下子貼近了沈飛霜,兩人之間的距離近到呼吸糾纏。沈飛霜可以看到他眼底迷離的霧氣,像是籠罩著幽深森林的寒霧,正在緩緩流散亮出那最神秘的原貌。
不能再等了!又是這句話,沈飛霜心中一炸,呼吸驟然變得冰涼。
“「死神世紀」的降臨在我的掌握之內,但是「死神之書」的提前現世,卻是個令人厭惡的節外生枝。”明子夕遺憾地搖了搖頭,此時他已經不知不覺逼著沈飛霜後退,正退到了那煉爐的正下方。
“等等!”沈飛霜後彎著身子,慣常在身體周圍旋繞流動的真氣,此時卻一絲也感應不到。
等她反應過來是明子夕壓製住了她的氣勁時,眼前已經全是那雙星子般幽黑的眼眸帶來的沉淪幻影了。
“飛霜,你不是說過,在你心中沒人比師尊更重要麽?”明子夕雙臂一伸,將少女擁入了那寒冷徹骨的懷抱內,“你還說,為了我,你什麽都可以做。”
“我……”沈飛霜睜大了眼睛,她實在不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可是不斷發炸的頭皮卻讓她原本柔情滿溢的心,瞬間就僵硬得幾乎無法跳動了。
長久以來那總覺得哪裏不對勁的冥感,以及那好像有最不得了的大事將要發生的預感,在這一刻呼嘯著充斥了沈飛霜的腦海!
沈飛霜陷在明子夕的懷中,他的身體那麽冷,根本不像一個有血有肉的活人。她的眼神迅速飄搖起來,理智的光在一寸寸地破碎。
恍惚間,她仿佛被一具雪白的枯骨擁抱著,上不得天下不得地,周圍全是那張狂而詭異的巨大岩畫。
就在此時,沈飛霜聽著明子夕誘惑的低語,感應到那個男子身上溫潤如玉的氣息片片剝落,露出裏麵最讓人戰栗的寒意,所有的碎片突然在她腦中瘋狂地連接了起來。
他救了她,收她為徒、待她如女,讓她從一個卑微的乞丐變成了資質奇絕的修仙者;
他疼愛她,賜她魔劍、教她絕學,讓她懷抱著毫無雜質的少女情懷,仰望太陽般珍愛著她;
可是就是在她出現以後,他才開始冷落自家愛女,拒絕世界地獨身呆在那神秘的藏書室內;
就是在她開始莫名地心痛和吐血之後,那把與她形影不離的魔劍,如吸了鮮血般不斷變得色彩濃厚、妖豔無比,威能也更加恐怖;
就是在她對他露出最純潔的愛慕之後,他決定拋開天地禍劫將至、愛女命在旦夕的不良時機,在「死神之書」現世的致命時刻,無論如何都要收她為女。
“我不能再等了。”明子夕的聲音回蕩成片片魔音,如同千萬隻重錘齊齊落下,砸在了沈飛霜的心上。
串起了那些恐怖的碎片,某個陰暗的真相在沈飛霜腦中不斷放大,伸開著殘酷的鱗爪,現出那顛覆一切的全形。
“師尊,您……您……”沈飛霜感覺到了什麽最不可思議的變數,顫抖著嘴唇卻無法說出完整的話語。
“你會迎來翻天覆地的改變。”明子夕輕輕一勾唇角,銀發如瀑千萬縷落下,將他的眉眼遮成了永遠無法看穿的陰影。
下一刻,他的衣袂突然如驚濤駭浪般狂卷而起,真氣勃發引動整個天台劇烈轟鳴,仿佛要穿破這片開始支離破碎的乾坤一般。
沈飛霜隻覺天靈劇烈一痛,真氣半分都無法運轉,整個人眨眼間就倒拔而起,一身水紅長衣翻滾如同血海飛浪。
她眼前彌漫起狂吼的黑風,周圍盡是尖嘯的鬼泣和狂暴的震顫。血脈瞬間縮緊扭曲,馬上就要爆開般引發無法忍耐的劇痛。
“師尊——?!”沈飛霜在這撕裂的劇痛中,吐出的聲音卻被換成了耀眼的血虹。
明子夕的身形在她眼前迅速模糊,但她還是能看見他唇角的笑意,和高高舉起仿佛能粉碎一切生靈的修長手指。
他,將她推進了那巨大的煉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