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別人無法給的
因為明子夕喜愛素淨,因此即使是慶賀生辰這樣的喜事也未大鋪色彩,隻在所有建築的簷角下掛了青藍色的螢火琉璃燈。
入夜時都不用點起燈燭,整個葬劍山莊就這樣籠罩在柔和如同夢境的柔光中。
而明子夕自己的庭院中有一方荷花池,他為這池水下了靈氣結界,初冬時節也未結冰,還在溶溶漾漾映照著芙蓉影子。
琉璃燈的淡藍熒光落在水麵上,不時被微風吹皺的水紋打碎。
此時,沈飛霜正站在水池邊上,看著翠綠荷葉中幾點溫柔粉白。
那些荷花瓣蕊飽滿,微微彎腰如美人臨水照影一般。波動的水麵上映照出少女沉靜的麵容,眼神卻閃爍著有些複雜但柔情如火的光。
長吸一口氣,沈飛霜回過頭去看向身後的樓閣,那正是明子夕的臥房。
仿佛江南小築般的兩層閣樓映照月光,絲絲雲影纏繞著屋脊房簷。夜晚有些清寒,沈飛霜呼出的氣息拉成了淡淡的白虹。
穩定心神,沈飛霜輕咳一聲,又認真地在水麵上照了照自己的影子,這才小心地端起一個紫檀盒子走向樓閣。
剛一接近,簷角懸掛的琉璃燈就微微搖擺起來,低端飄擺的碧玉穗子撞出輕靈的叮當響聲。
好像是小雨打上台階的聲音,沈飛霜抬頭出神地看了那些琉璃燈一眼。那不光是精致的裝飾物,還是沾染了明子夕超絕真氣的物件。
憑明子夕的修為,很容易讓近身之物都為他的真氣所控製。眼下,他應是已感應到門口來人了。
亮著淡薄燭光的樓閣內吹出一陣清風,送來一個略顯空靈的溫雅聲音,“是飛霜麽?”
沈飛霜身子一挺,一向伶俐的口齒卻在此時有些打顫,“師……師尊。”
明子夕在樓閣深處輕笑一聲,似是暗笑沈飛霜的窘態頗有傻氣,“結巴什麽?進來吧。”
“……是。”沈飛霜頷首,低頭努力平複著呼吸。
進了樓閣,映入眼簾的是一色青白水墨的裝飾,迎風輕飄的簾子、光影照人的地磚,皆是素淨清冷的顏色。
恍惚間,沈飛霜覺得整個樓閣是一副水墨畫卷,恬淡而又幽深地包圍住它的主人。
一直走到明子夕的內室,那裏正是她第一次醒來看到他的地方。心弦絲絲撥動,沈飛霜停住腳步,在內室外低頭行禮,“打擾師尊歇息了。”
“時辰尚早。”明子夕聲音略帶慵懶,更加深了那令人意動神迷的磁性,“進來。”
頓了頓,沈飛霜暗暗給自己打氣,又在奇怪自己又不是在做什麽十分了不得的事,怎麽反倒緊張成如此。
暗想間,她已經撩簾進屋,抬頭看見隨意歪在床榻上的明子夕。
他隻穿著一身月白色寬袍,衣擺軟軟地搭在床沿上,上身斜倚著青木雕就的床頭上。水墨色床簾半卷未卷,他的身影也就將現未現,仿佛隻是夢中人般朦朧。
沈飛霜長睫微垂,不知為何總是無法平複有些錯亂的心跳,後退一步執禮道,“我……”
“有什麽事麽?你倒是從未夜間來找我,想來有重要的事。”單手撩開一線床簾,明子夕倒轉手上精致的白玉煙杆,一股清涼微辣的香氣飄蕩開來。
那是碾成粉末的薄荷藥粉,清肺養神十分有益。明子夕總習慣在夜間淺吸一杆,那寬衣持煙的模樣更是醉人。
雖已是個半大少女的父親,但這絲毫沒有影響明子夕的魅力,反而更有強磁般的風情沉入眼角眉梢。
聽到明子夕的話,沈飛霜一時不知如何回答,低頭深深看著手上的紫檀盒子。
這是重要的事麽?其實沈飛霜心中並沒有明確的想法,到底要來跟明子夕說些什麽。隻是她無法控製自己的行動,一定要親自為明子夕做些什麽,並不可動搖地相信著那一定是特別的。
隻有她能給他的,其他任何人都不行的。
說起來就隻是一碗雪花蓮子湯麽?沈飛霜這才感到有些發窘,暗暗苦笑了一聲。
明子夕倒是有足夠的耐心,眼神總是像父親望著孩子般看向沈飛霜,在床邊輕輕磕了磕白玉煙杆,“你想好了再說無妨。”
沈飛霜深吸一口氣,將紫檀盒子放在桌子上,“我給師尊送來了……師尊?”
話沒說完,她聽到他輕輕咳嗽了一聲。心裏猛地翻起一陣波濤,沈飛霜什麽也不顧地上前幾步急聲道,“師尊,你著涼了?”
“今年寒氣這麽重,實在奇怪。”明子夕笑著擺了擺手,沒有任何飾物的銀發如瀑披落,柔順地滑下肩頭,“飛霜。”
“是。”沈飛霜還在擔憂地看著明子夕,與他目光接觸一瞬間,突然臉一路燒成粉紅。
“看來今夜需要多一包薄荷清煙。”明子夕將白玉煙杆伸到她眼前,語氣裏全沒有平日訓練少女時的冷肅,而是跟孩童商量事般的溫和口吻。
“我來。”恍惚間,沈飛霜真覺得眼前就是自己慈祥的父親,他會輕輕撫摸著自己的頭發,讓自己做事時也絕不拔高聲音。
她接過白玉煙杆,順著明子夕的指向找到裝藥的匣子,一麵裝上薄荷清煙一麵不自覺地抿起唇角,發出低低輕笑。
“何事開心?”明子夕歪在床上,隨意輕捋著銀發。
“沒什麽。”沈飛霜趕緊一吞聲音,回到明子夕身邊雙手遞過煙杆去,“師尊,不知我裝得對不對。”
“嗯。”明子夕彈了彈煙杆,指尖倏然一彈憑空挑起一絲輕火,擦著了香氣凜冽的清煙。
沈飛霜看著他輕吸煙杆的樣子,真想直接坐在他的床邊,用最溫柔的力道為他捶腿。
“你還沒說你來有什麽事。”看著少女出神的粉紅臉頰,明子夕溫厚地笑了笑,伸手在她眼前擺了一擺。
“啊。”沈飛霜連忙回神,腦筋有些混沌,手指擺了幾次才指對了方向,“我給師尊送來了雪花蓮子湯。”
“哦?”明子夕微微起身,撩起床簾看向桌子上的盒子,“是你做的麽?”
“不知做得合不合師尊口味。”沈飛霜點點頭。
“真是有心了。”明子夕雙腿一抬,姿勢優雅地下了床來,輕輕一拍沈飛霜的肩膀,“還在夜間為我送來,飛霜你真是好孩子。”
“師尊教導我如此勞苦,飛霜隻能做這點事,心中還在不安。”沈飛霜本能地想要拉住明子夕的衣襟,但立刻反應過來他們仍是身份有別,有些刺痛地收回手去。
明子夕坐在桌子旁,轉過白玉煙杆輕輕一敲紫檀盒子道,“為我端出如何?”
“嗯!”沈飛霜聲音歡快了不少,像是個從沒經過風霜的純淨少女般。她利落地為明子夕擺好湯碗和湯匙,那清白色的湯汁上飄著晶瑩剔透的雪梨片,像是剛落了碎雪的浩浩長湖。
明子夕放下煙杆,輕輕一嗅湯汁散發的清甜氣息,饒有興趣地側抬起頭看向滿臉期待的沈飛霜,“特意跑到廚房去學的?”
“之前在廚房幫過忙,借著這交情跟一位廚娘討教的。”沈飛霜有些不好意思地撇撇嘴,“隻是初做者的水平,若是不好喝,師尊盡管潑掉就是了。”
“為何要潑掉?”明子夕做了個“你這傻丫頭”的表情,捏起湯匙挑開一片雪梨,“這是你的心意,我自然要好好接受啊。”
“飛霜是想著快到您的生辰了,您會收到的珍奇賀禮自然無數。我別無長物,隻好親手做些什麽給您。”掩飾不住心中的波濤,沈飛霜的話語已經一股腦說出了口,腦子還沒完全反應過來。
這仿佛傾吐心意一般的話語說完後,沈飛霜才後知後覺地臉上火燒,連忙轉過身自惱地連拍腦門,“我說了什麽……”
“倒是少見你臉紅呢。”明子夕打趣道,拍拍桌子示意沈飛霜坐下,“別站著了。”
“是。”遲疑了一下,沈飛霜在明子夕斜身側坐下來,雙臂交疊輕彎上身,十分認真地看著他。
看著少女期待得盈盈閃亮的眼眸,明子夕不由心中一動。她那雙飽聚奇光的銀藍色眼眸,就是自己這久經風雨的老江湖,深深一看也不由得有些神動。
移開眼神,明子夕繼續輕挑著碗中的湯汁,眸光卻漸漸凝重,始終沒有喝下一口。
“師尊……不喜歡麽?”繃著全身的精神期待了許久,沈飛霜也不由得心生失落,小心地開口試探道。
“這真的是你親手做的麽,飛霜?”明子夕目光不動,深邃的目光映出了點點波動的水光。
忽覺哪裏有些不對,沈飛霜一時也有點忐忑,麵對明子夕卻從不欺瞞,“是的。”
“飛霜……”明子夕聲音如歎,尾音幽幽地拉成沒有溫度的長音。
還沒等沈飛霜反應過來,明子夕並起修長的五指,端著湯碗直接朝地上倒頭一扣,湯汁嘩啦啦盡數灑了出來。
整個世界在這一刻仿佛不存在了般,於沈飛霜而言隻剩下刺骨的虛寒。
隻見那湯汁落地便成了濃黑的顏色,像是燒焦的裂土般灑了一地。一陣毒蛇吐信般的嘶嘶巨響流蕩開來,素淨的地磚上瞬間被腐蝕出了一圈深坑。
幾點黑色汁水濺到了沈飛霜腿上,立時穿過布料在肌膚上燙出一排細小水泡。吃了個痛,她麵色蒼白地疾速站起,椅子咣當一聲被她帶倒在地。
她的眼中全沒了神采,仿佛隻是畫著銀藍色核心的玻璃珠子,快要撐破眼皮掉出來一樣地瞪著。
明子夕卻是安坐在那裏,幽幽地轉手拿起了白玉煙杆。
“師尊!”沈飛霜感覺呼吸都要斷掉了,猛地單膝跪地道,“我不知道……我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
明子夕不說話,也沒有看她一眼,隻是輕輕吸了一口薄荷清煙。
沈飛霜真的感覺胸口極冷,心像是被挖出去了一樣全身發寒。眼前的情況有多麽嚴重她一下子就明白,但最令她寒心的不是突然扣在頭上的罪名,而是明子夕險些受到傷害!
後者於她而言,才是真正可怕的事。
隨著方才那一陣腐蝕巨響,隻聽一個剛健的腳步聲快速接近內室,驟然在門外一停。
沈飛霜烏白著嘴唇看過去,門口之人卻隻是恭敬地守在室外,聲音中帶著冷冽的磁性和焦慮,“莊主,發生什麽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