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三瓣花
那荒謬又鐵定的事實順利降臨:莊主明子夕收了此次選拔大會中最優異的新人為徒,也就是沈飛霜。
這是江湖名流明子夕第一次親收弟子,還是一位出身卑微的女弟子,人界立刻嘩動,深不可測的人言漩渦又在沈飛霜眼前展開。
然而少女卻頂著險些打傷大小姐、又似乎身懷邪術這樣的指點,越發把玉挺的腰背挺得筆直。
在接到明子夕關於拜師儀式的書帖後,沈飛霜有一種全身都被清風衝蕩了的感覺。不管這具身體裏從前塞滿多少塵埃、多少屈辱,漸漸清洗然後重換靈魂的時刻已經到來了。
她在偷學功夫的同時,還央著魏長青教她識了些字,正是為了看清那些轉變命運的字跡。
此刻,明子夕親手寫下的清勁字跡還在腦中盤旋,沈飛霜手上的動作也不由得輕快了許多。她拿著大水瓢,嘩啦啦往木桶裏倒著溫水。
水溫正好,裏麵泡了幾種藥葉,有些微苦的甘香散發出來。
溶溶水聲如低奏弦樂,聽得沈飛霜更是心神通澈。裝滿了一桶溫水,她靈巧地拎了水桶就走,華燈微光在她眼角眉梢灑下柔和的影子。
少女輕靈的腳步一路接近一個房間,青木地板上微微的有些水跡,一股淺白的水霧嫋嫋散出。
吸了一口空氣裏濕潤的水汽,沈飛霜站在門口彎腰探頭,“我說?”
剛說了一句,裏麵突然傳出吃了一驚胡亂擺手的拍水聲,可以想見裏麵那人應是險些摔了個跟頭,“……飛霜,你真來了?”
“說過要來給你送藥水的呀。”沈飛霜看著那扇屏風,後麵隱隱映出一個高健卻略顯慌亂的影子。
“哎呀,負責給侍衛送洗浴的水,那是侍女的職責。”魏長青有些結巴,“你現在身份不同了,莊主馬上就要正式收你為徒。”
“所以還沒正式收徒,我不還是侍女麽?”沈飛霜骨子裏的狡黠又冒了出來,她就是喜歡看魏長青一著急就咬自己舌頭的單純模樣,他的眼睛裏總是沒有雜光。
“唔……”比起口舌伶俐,魏長青果然一句話就敗下陣來,緩緩地滑進浴桶裏撓頭道,“唉,若不是真被那個白雲蹤弄傷了,就不至於麻煩你……”
“你瞎客氣什麽呢?”這麽長久以來,他們兩個互相保守對方的秘密,互相頂著莊規溫暖彼此,沈飛霜不認為那些客套的言語對兩人而言還有什麽意義了。
幹脆地提著水桶進門,沈飛霜抿嘴笑著拍拍屏風,“放心,我不會偷看你洗澡的。”
魏長青臉上一燒,捧起一把水趕緊撲到臉上,“我又沒說……”
“啊,你是說我可以看啊?”沈飛霜輕輕一靠屏風邊緣,作勢要探進頭去。
“不要鬧了,飛霜!”臉上的火燒一下子轉到胸口,魏長青憋了口氣像是小魚逃跑般鑽進水裏。
“可是我總要給你倒水啊。”沈飛霜踢了踢腳邊的水桶,聽到一陣咕嚕嚕的水泡聲傳出。
魏長青露出腦袋浮在水上,從前侍女伺候侍衛們洗浴,都不過是放滿了一桶水就算完事,從沒半途來添過水。這情況他是第一次遇見,麵對的又是沈飛霜,真是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那你藏好了哦。”沈飛霜嘿嘿一笑,有力的纖臂高高一舉,端著水桶就閃進來。
“飛霜!”魏長青還在那裏發呆,嚇了一跳立刻一個撲騰又鑽進水裏。
洗浴間都是由螢火燈照明的,因為洗浴會令人全身放鬆,太亮的光芒容易刺激人眼。再加上溫潤水光的映照,整個洗浴間內顯出一種迷離的氣氛來。
魏長青在水下抬起眼睛,盈盈水波之上,他能看見沈飛霜棱角模糊卻仍是清麗的麵容。
她的銀藍色眸光,不管何種環境下都如此耀眼。
沒等魏長青撫平胸口的火燒,一桶水就嘩啦啦地注入進來,攪得浴桶內翻開波浪。
憋不住氣了,魏長青隻好當著少女的麵浮出來,別扭地靠在浴桶邊緣上。
看到他小孩兒一般的窘促,沈飛霜一麵倒水試水溫一麵笑了,“我什麽都沒看到呀。”
“飛霜……”魏長青看著沈飛霜純淨的笑容,她眼睛裏融融的柔波簡直要把人心融化。這個少女有一種天生的魔力,雖然明如虹曾說過的那句“天生有些惑亂男人的天分”有些過分,但仔細想想,竟真是這麽回事。
他這個正值青春的男子,看著那樣溫柔似水的沈飛霜,隻感覺頭腦有些混沌了。
“這些藥葉已經泡軟了,你可以順便把它貼到受傷的地方。”沈飛霜撥動著水流,將那些藥葉都推向魏長青。
“哦!”魏長青趕緊回神,捏起幾片藥葉仔細端詳,“真沒想到那個白雲蹤有那麽大的手勁,硬是把我的手臂掐出凝血來了。”
“那不光是手勁的緣故吧。”想起那個一頭紅發、目如蒼隼的青年,沈飛霜仿佛還能感覺到他盯住自己時散發的尖刺般的敵意。
雖然他讓自己不舒服,但沈飛霜還是能冷靜地看準一個人的好壞。
“你是說他用的仙術?”魏長青一麵在水下用藥葉摩擦著手腕,一麵孩童般微微扁嘴,“到底是從哪兒學到的?”
“有一些最基本的法門,並不需要真正去學習,隻要到了時機,潛藏的天分就會被激發。”沈飛霜低眸撥動水花,柔軟的睫毛在她眼下映出一排細碎的影子。
那就像是兩片稀疏搖晃的樹影,圍擁著隱在樹林深處的清冷的銀藍色湖潭。
“呃……”魏長青聽到這麽道理縝密的話,雖然知道沈飛霜心智上十分成熟,說話早已不似懵懂少女,但還是覺得有些奇怪。
沈飛霜俏皮地一眨眼,甩甩手上的水花道,“我有體會呀。”
魏長青更是發懵,但沈飛霜好像就是要看他發懵的樣子般再也不說了,拎著空桶轉過身,“我出去了,你可別在那裏咬舌頭了。”
“那個……”雖然從沈飛霜進來開始他就一直別扭,她真的要出去,魏長青卻是本能般嘩啦一聲把手從水裏伸出來。
那是個請求留下的動作,魏長青自己都不知道怎麽回事,就是不想看見沈飛霜不在身邊。
“啊?”沈飛霜身子輕敏,已經出了屏風了,又探回半個身子來。
“沒事……”魏長青一轉身,趕緊把自己大半身全都藏在水裏。
“真是個小孩兒。”沈飛霜歪歪頭,剛要走開卻好像眼睛被燙了一下,臉上的少女純情倏然消散,換上了略帶聖潔感的嚴肅。
她仔細地盯住某一點,還沒等看清楚,那東西就晃著隱入水中。
那是魏長青幹脆把整個身子都藏進水裏去了。沈飛霜眨眨眼睛,放下空桶回身又走進屏風,嘩啦啦拍了拍水流,“喂,長青。”
“咦?”魏長青背對著沈飛霜鑽出水來,有些困惑地回過頭。
“別動呀。”沈飛霜揮揮手讓他再次轉過去,認真地盯住他的後頸。
“飛霜,你在……你在看什麽?”魏長青的聲音有點發虛,他幾乎能感覺到後背上針刺般的目光。沈飛霜的眼睛就像是無形的武器,一道目光就有針紮般的觸感。
“長青,你脖子後麵……”沈飛霜點了點自己的後頸,“好像有個印記。”
“啊,你說這個?”魏長青鬆了口氣,還以為沈飛霜突然因為什麽事這麽嚴肅起來。那丫頭嚴肅起來的時候,真是讓人情不自禁地全身發寒。
“那是我的胎記。”
聽到魏長青的話,沈飛霜摸摸下巴湊近了一點,少女微涼的呼吸淡淡地掠過他的後背。
他隻好抿嘴僵硬地趴在那裏,有些不自在但更有些莫名的愜意。沈飛霜這樣注視著他,他感覺很好。
“是朵花麽?”沈飛霜看清了那胎記的形狀,纖纖玉指在空氣上畫了幾圈,“是朵三個花瓣的花。”
“我一直以為隻是三個圓點呢。”魏長青吐吐舌頭,回想起自己胎記的形狀,那還是小時候亂照鏡子時看到的。現在仔細一想,確實是朵三瓣花的形狀。
沈飛霜不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那個三瓣花形狀的胎記。胎記呈現凝血般的殷紅色,像是浸透了塵土的血跡,又像是即將燃燒起來的火苗。
她就像是要透過這胎記,深深地看向什麽深淵底部一樣,銀藍色的眼睛越發清晰地感受到了火燒般的熱度。
那個胎記像是要烙在她的眼睛裏一般,幾乎帶著一種叫囂存在感、要她一輩子注意著它的詭異感覺。
“呼……”沈飛霜仿佛聽到了火焰燃燒的聲音,就在耳朵深處呼啦啦響了起來,竟覺有些眩暈,趕緊收回目光揉著太陽穴。
“飛霜,你怎麽了?”魏長青回頭看見沈飛霜有些頭暈的模樣,擔憂地皺起眉毛。可是他隨即一僵,微微歪頭仔細感受著身體上掠過的異感。
後頸上的胎記,好像被加熱了一般微微跳動起來。就像是千百年生鏽沒動的鎖眼,突然感受到了鑰匙的接觸。
兩個人都這樣別別扭扭地被心中的莫名異感弄僵了,還是沈飛霜先恢複精神,從眩暈中抬起頭來長呼一口氣,“我是怎麽了……”
她的聲音總能喚回魏長青的精神來,他全身輕輕一抖,敲著額頭喃喃道,“我又是怎麽回事……”
“我真該出去了。”沈飛霜清清嗓子,回過頭露出春光般的笑容。在迷離的水光下,她細長的眼角有些微微上翹,顯出一股天生的妖媚來。
“謝謝你啊,飛霜。”魏長青趕緊撚起一片藥葉笑道。
“客氣什麽呀。”沈飛霜蝴蝶般閃了出去,一閃而過的倩影像是長長流動的水墨般停在魏長青的眼中。
閃出門去,沈飛霜輕撫有些窒堵的胸口,半明半暗的光影遮住了那幽深的銀藍色湖水,“那不隻是胎記……一定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