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1章 牆下人
雲逍對公子卿行了一揖,「如此,告辭。」
公子卿笑回一禮,步回後庭。
清歡卻還有些懵,就這樣……走了嗎?見她不動,雲逍便有些不悅,要來拽她左臂。她反射性地往後縮了半個身子,回過味來,原來他說的「告辭」,不是一人,是兩人。
雲逍俊眸淡掃向她,「怎麼?」
清歡道:「我答應了二哥要在這裡等他回來。」
少年微微蹙起了眉,「二哥?」
她剛要點頭,卻聽雲逍道:「他回不來了。」
她的心間頓時如遭重擊,連帶語聲亦帶了一絲顫,「你……什麼意思?」
此時淡竹換了乾爽的衣衫從房中出來,一眼瞧見她面色煞白,還不知發生何事,便上前來抱她。小姑娘的身子溫軟,她卻一絲暖意也感覺不到,雙目死死盯著雲逍。
雲逍淡瞥了她一眼,道:「昨日傍晚,隳國軍隊已在新溯城外布陣,公儀修亦無力回天。」
新溯可說是國都東南最後一道屏障,攻下新溯,非但說明離國已失大半壁江山,國都亦將由人長驅直入。她不由喃喃,「怎麼會,二哥……」二哥看似文弱,實則鐵骨錚錚,寧折不彎。倘若離國敗亡,像他這樣的人,不肯降,就只有死。
她差點急得掉淚,「你,能不能陪我去救二哥?」她滿面希冀瞧著他,目中淚光漣漣。
他卻只是冷冷移開目光,毫不留情地拒絕,「恕難從命。」
她咬一咬牙,抬手拭去眼角淚漬。
「公儀姐姐!」
許是她面上流露的神色太過堅決與孤注一擲,淡竹仰著小臉喚了她一聲,滿面焦急與擔憂。
清歡俯下身子抱了她一會,然後祭出飛劍,往北面天際而去。
自始至終,白衣少年非但沒有出手阻攔,更未抬頭看過一眼天空。後庭之內,貌若春花的男子隔窗相望,目透一絲玩味。
越往北行天氣就越冷,待過了澹河,腳下大地已是白茫茫一片,與南部景象十分不同。
清歡望了望頭頂厚重的雲,天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亂舞的雪花胡亂拍打在她的面頰,冷風像刀子似的刮過,她卻暗自慶幸自己能夠御劍。腳下的這條路,她與二哥舟車勞頓趕了那麼多日子,而今,她卻只花了大半日功夫,便自江海餘生樓,回到了離國境內。
東南國土已經大片淪喪,到處都飄飛著高唐王朝猩紅色的旗幟。她曾與二哥討論過隳國軍隊大舉西進后的局面,卻也沒料到離國江山會被摧枯拉朽得如此之快。出問題的,到底是腐朽的體制,還是渙散的人心?
但是這些,自然不是她會去思考的問題。她的眼前只浮現二哥清俊的面容。家長里短雖都是大哥大嫂操持,真正拿主意的卻永遠都是二哥。最為愛護弟妹的二哥,向來都是一副從容不迫的模樣,眼睛清澈得彷彿一汪清泉。此時大軍壓境,他又會在哪裡?
她逐漸飛臨國都上空,城門早已戒嚴。隳國大軍雖只對新溯城圍而不發,國都之內,卻處處顯露蕭條,就連街上都沒幾個人。生逢亂世,自是人人自危。現如今的新溯城,以及它身後的國都,都等若是老虎嘴下的肥肉,何時吞食,看的便只是老虎的心情。
她毫不猶豫向著公儀家宅飛去。本想直接落在園內,想了想還是在大門外停了下來。和國都內的其他人家一樣,公儀家亦是大門緊閉。她上前扣了扣門環,半天卻無人應。門前積雪齊膝深厚,辨不出半點車馬轍痕,她心間覺得不妥,輕提口氣躍入圍牆。
牆內也與牆外一樣,到處落滿積雪,卻無半絲家人活動的氣息。她一進院落一進院落的尋找,雖未尋見人影,卻見屋內擺設井然有序,可見他們走得並不急,也不像是被人脅迫。她心下稍安,卻也仍覺忐忑,小步邁向自己的院子,想要換件厚些的衣裳,然後再慢慢思量去哪裡尋找家人以及二哥。
換完衣服出來已是一身女兒打扮,剛掩上門扉便聽見後邊院子彷彿有著輕微的響動,她小心翼翼往後院摸去,卻見一個小老頭兒,團著手臂坐在檐下,圍著火爐燒開水。
她定了定眼睛瞧得真切,老頭兒也瞧見了她。兩人面上都是一喜,一起喚了聲對方,「張伯?」「小姐?」
張伯趕忙迎了上來,「小姐怎麼回來了?」
她不答反問,「我奶奶和哥哥他們呢?」
張伯的面上更加驚奇,「小姐和二少爺離開的第二日,老夫人和大少爺,三少爺他們也就一起離開了呀,小姐不知道嗎?」
她的目中透出詫異,「離開?他們去了哪裡?」
張伯想了會說,好像是往蒼國那邊去了,總之是二少爺授的意。
她靜靜出了片刻神,二哥的思量,永遠都比她認為的還要周全細緻許多。可他把家人們安排得這樣好,那他自己又要怎麼辦?
張伯說:「二少爺前幾日回來過一趟,囑咐我好好看家就去了宮中,一直沒有回來,我還以為小姐也……」
後面的話她無暇細聽,依稀與張伯說了幾句,便御劍飛往王城方向,也未顧得張伯在身後目瞪口呆。
離皇宮很大,她卻不知要去哪裡尋找二哥。心間的唯一念頭是趕去他身側,危急之刻把他帶去祖母等人身邊團圓。
她心裡想著,未注意自己已經飛得很低。宮中巡邏的侍衛偶爾一個仰頭便瞧見了她,伸出手指哆哆嗦嗦指著半空,「仙、仙女……」
她不置可否,覺著尋些人問問也好。
大戰的氣氛讓很多人都有些抑鬱和煩躁,領頭的侍衛也不例外。一邊罵罵咧咧拍了那大呼小叫的侍衛一下,一邊也抬起頭來瞧。這一下,一眾侍衛全都驚得呆住。
她剛想落地開口,卻聽又有一人顫著聲音道:「我聽說隳國那邊也有這樣會飛的羽人,這不會是他們派過來的刺客姦細吧……」
眼下離國軍民盡皆談隳色變,這一聲話出哪還了得,人人彎弓搭箭瞄準她。清歡想要張口爭辯,又怕不飛遠些,下一瞬間自己身上就會多出無數透明窟窿。正劍拔弩張,卻見一人身著華服,雲鬢高綰,發上步搖隨著走動輕輕搖晃,從宮室內走了出來。
清歡瞧著一愣,原來自己誤打誤撞,竟撞見了諼怡公主。諼怡公主也認出她來,立時揮手喝止眾人,「住手。」
一干侍衛立時放下干戈。清歡收了飛劍,未及拜見,諼怡公主一把握住她手腕,面上竟然喜極而涕,「當真天不亡我等,離國有救了!」
她瞧得莫名,眼下卻只關心公儀修在何地。公主瞧得她心意,攜了她手進去殿內,道:「可是來找右御丞的?」
她不知二哥何時就成了右御丞,卻聽公主對旁人說道:「快去我父皇那裡把右御丞請來,告訴他大事當定。」
左右御丞向為離國朝政百官之首,公儀修方一還朝,便被離帝親奉為右御丞,地位猶在左御丞之上。然而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這樣一個風雨飄搖的國家,如此臨危任命帶不來半點實際上的好處,反而是將自己的性命與皇室拴在了一起。公儀修先有所料,所以早一步送走了家人。
「而今凌江冰凍三尺有餘,高唐黷千鈞車馬過之而無寸裂,毫無應援補給之憂。大軍兵分三路,半月之內便已連下我國十二城池。」諼怡公主道,「欲將破敵,必先破冰,這也是右御丞的計劃。」
等待間隙,清歡尚不明白公主為何要對自己說這些,卻聽她續道,「依照右御丞所言,凌江下游有一奇樹名曰『煬木』,冰凍不死,火煅不壞,刀劍砍之不傷,唯以金錐刺之,樹膠汩流不斷,一星半點便可燎原,燎原之勢卻無聲無息,遇水不滅。而今只需派人接取樹膠,潦潑江水之中點燃……」
清歡逐漸明白過來,她對她說這番話的用意。眼前計議天下的女子,讓她疑惑與那夜滿面淚痕,低聲下氣的是否為同一個人。諼怡公主目中露出懾人光芒,連帶眼角皺紋都不那麼明顯了,口中語氣卻萬分苦惱,「計雖如此,但眼下東南諸城盡在隳軍掌握,右御丞一直在為何人可行此事而煩擾……」
說話間,公儀修便已到了。
她想過許多次與二哥相見的情景,卻未料到一向溫和的二哥會在見到她時陰沉著臉。數日不見,他的面色彷彿更白了些,整個人顯得更清冷。
「公主之意我已知曉。」他說,「但是公儀修以身報國,卻未將家妹性命一併許給公主,見諒。」說著,他便攜住了她的手腕,眼角餘光卻未看她。
「御丞大人!」諼怡公主道,「時不我待!何不……」
公儀修卻只稍行一揖,便帶著身旁少女離開。他的腳步很急,抓住她腕子的手卻一直不曾放開。待到他所居的別苑,她瞧著他緊繃的側臉,不由「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公儀修停了步子瞧她,「你笑什麼?」
清歡討好地搖著他的衣袖,「好二哥,」她說,「我知道二哥心疼我,不肯讓我去冒險呀。」
這是她與三哥對二哥撒嬌時的常用招數,二哥向來沒轍。果然,公儀修的面龐柔和下來,說道:「為什麼不在南邊等我?」未待她回答,他又嘆了口氣道,「罷了,我知道你是擔心我。」
「不僅我擔心二哥,」她說,「奶奶和大哥、三哥他們,一定也在擔心二哥。二哥把家人們照顧得這麼好,就不顧自己性命了嗎?」
公儀修沉默不語,眼神卻逐漸變得深邃,像是心間洶湧起諸般複雜難言滋味。
「我知道二哥眷戀故土。」她說,「這一年來,奶奶和哥哥嫂嫂疼我護我,我也早在心底把你們當作了真正的親人。所以二哥的故土就是我的故土,只要是二哥想做的事,我就會幫著你去做。何況這天底下有著千千萬萬像我們這樣的家庭,如果能夠因為我的一個小小舉動,少一些家庭破碎,骨肉流離,那就無論怎樣都值得了。對了二哥,我現在御劍御得可好了,一定不會有問題的……」
「小妹……」他打斷她。
她仰起頭來看他,方一抬頭就撞進一個結實的懷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