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找回自我
三天之後,國王才從薩拉之堡回來,並且同時帶回來了幾個製作精細,美麗如生的人偶美女,或者說是美女人偶。
這個消息對於被遺忘在宮廷中的達拉來說,並沒有帶給他太多的震動,事實上,現在的國王無論再做出什麼荒誕不經的事,他都會像宮廷里的大多數人一樣,除了睜大眼睛,略微驚訝一番,便再沒有之前的震動感了。
不過,與其他人不同,達拉的心裡還有憤怒,還有悲哀,為那些和他一樣,處在低層的普通人。
在宮廷中的所見所聞,只讓他深刻地看到所有貧民悲劇背後的原因,如果他們的國王不是一個昏庸又自大的國王,如果他們的國家沒有那麼層次分明的階層,他們或許會像精靈和矮人一樣,過著快樂簡單的生活。正如他之前在辛普蘭村過的生活一樣,平凡、簡單,但是幸福、快樂。
可是,精靈和矮人們的生活真的就是那麼無可挑剔的嗎?達拉又想到了被精靈排斥的野精靈,想到了被矮人鄙夷的岩底矮人。
或許,在世界的任何一個地方,不平等現象都強烈的存在著,想要憑著自己一個人的力量,來改變這個世界,哪怕只是改變這個世界中極不合理的一部分,他所面臨的阻力和壓力都空前巨大,理智地想,這甚至根本是不可能實現的事情。
那麼,為了這個世界而改變自己,這一條路似乎容易得多,大部分人都是這樣做的,在成長的過程中漸漸丟失自己,漸漸和這個世界一樣,除了關心自己的轉動,其餘的任何人,任何事,都可以無動於衷。
這樣,就叫「成熟」。
只可惜,這樣的「成熟」,達拉不想要。
不為什麼,因為他是達拉,他有自己認定的道路和原則,他的本性,他的教育,他的一切,都不允許他完全改變自己來適應這個世界。他現在所能做的,只是暫時調整自己來適應這個世界,當他真正獲得力量,獲得支持的時候,他希望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改變這個世界不合理的地方。
改變世界?達拉苦笑了一下,再次為自己的胡思亂想而感到自嘲。為什麼在這樣不利的處境下,他依然把其他人的安危掛在心上?這種悲天憫人的情懷,究竟是一種崇高,還是一種愚蠢?達拉的心裡再次產生了疑問。
如果放在過去,他很快很直接地就會給出結論,但是現在不一樣了。
因為過去,他只是簡單地想要成為一個英雄,成為一個與眾不同的人,那時候更多想到了自己,所以才會不顧一切,不考慮後果地做出種種衝動之事,也正是他的衝動,直接導致了家人的被害,村人的被虜。
因而,從那以後,達拉開始真正想到自己以外的人,不再僅僅靠著自己的血氣和勇敢逞能,他怕,他怕自己的逞能,再次害死身邊對他來說最親,最重要的人。
比如他還在精靈半島的弟弟,比如和他一起來到斯坦利的夥伴們。
現在,他寧願自己還是繼續生活在過去的小村之中,繼續過著那平凡的生活。可是,一切都回不去了。除非,他能再次找到「時光之河」,找到進入某個時間點的關鍵,想辦法改變曾經發生的一切。
但是,改變了那時候的事情,他還能避免之後他們遭到的地底侵略嗎?達拉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天空被分成了兩半,地上到處是戰火蹂躪的痕迹,草木生煙,生靈塗炭,如果知道有那樣一個糟糕的未來在等待他的親人,他還能無動於衷嗎?所以,他不僅要想辦法改變那糟糕的過去,更重要的是,還要想辦法改變那糟糕的未來,這一切的關鍵在哪兒?
達拉想起自己看到的景象,一個青年人的面孔突然一閃,他腦海中那模糊的印象再次清晰,他的心情也再次變得沉重。
這一景象,曾反反覆復出現他自己心裡,他一方面可以做出肯定的判斷,另一方面,又不願意承認,因而,對於他的夥伴們,他隱瞞了這個可能是關鍵的景象。
他不願意在沒有獲得確切的認識之前,就定出結論,因為,那有關他現在唯一的一個親人,不能草率。
所以,一切的關鍵,還在於,他們必須儘快找到「時光之河」。
另外,如果地表國家都不肯想辦法備戰,達拉為什麼不可以自己想辦法培養一支勢力,來做好準備呢?從現在開始,到那個可怕的未來,他們還有近十年的時間。
好在他現在已經想通了很多計劃,不再像以前那樣,猶如一隻沒頭蒼蠅般亂打亂撞。
而培養勢力,尋找「時光之河」,這兩樣事情,都需要一個字:錢。有了錢,他才能擁有自己的人力物力去實現所有的計劃。
眼下,他獲得金錢的來源,一直是靠著厲娜所在的組織,在內心深處,他不喜歡厲娜那個組織,儘管厲娜為他付出很多,但是他隱約覺得,所有的這些付出,都不簡單。
因為,那樣的一個組織,絕對不會為了拯救世界而花費這麼大的價錢,他們只是求財,圖利。
那麼,這樣的旅行,什麼對他們最有利?答案已經呼之欲出。
達拉突然明白,自己以前的局限和單純,他從來沒有站在對方的角度思考過問題,只是簡單地認為,他對別人真誠相待,別人也就一定會對他怎樣。這是錯誤的。
在宮廷之中的短短几天,他猛然看到了許多不曾看到的醜惡,也猛然學會了許多不曾明白的心機,懂得看問題不能再那樣單純、純粹。
達拉覺得,自己從這個時刻起,才真正漸漸變得成熟。
不過,這不代表,他會像某些人的成熟那樣,以犧牲自我為代價。他只是暫時將最本真的自我隱藏了起來,開始戴上一個面具,猶如厲娜為他找到的面具一樣,想著什麼人,就將自己變成什麼人。只有這樣,才能揣摩到對方的真正用意和心機。
達拉想明白以後,開始理解國王對於他所說的「時光之河」,不會對魔法力量以外的事情感興趣的真正原因。
國王只關心自己,關心自己能不能繼續這樣的統治,繼續這樣的享樂。他想活得久一點,這樣,他在國王寶座上的時間,也會久一點,他也能長久地佔據這個有利的最高點,做任何隨心所欲的事情。
至於下層人民的生存、痛苦,都不在這個國王的考慮之中,對於高高在上的他來說,下面碌碌的人們,猶如龐大的螞蟻群一樣,只是蟻群中地位最低的工蟻,他們生產,他們勞動,他們付出,但是他們獲得的,卻永遠是最少的那一份。
這不公平,而維繫這不公平社會的,就是國王的軍隊,國王的實力,還有他所仰賴的一批貴族,他們同樣是騎在普通人頭上的蛀蟲。
可是,下層的人們卻習以為常,只要每天有最低的口糧保證,他們就不會想到改變這樣的制度,改變這樣的社會,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甚至感激這樣的統治。
現在的達拉,是沒有力量與這一大群人抗衡的,他所能做的,目前只有一件事,就是想辦法找到「時光之河」,從中抓住一個可變的時間點,來改變最大的災難。
然後,他才能有心情思考如何獲得金錢,獲得權力,去壯大自己的力量,來改變這不合理的制度和社會。
而要找到「時光之河」,他已經不能簡簡單單靠著厲娜的力量了。
他是達拉,他不能靠一個女人,更不能被一個女人利用,與其那樣,還不如自己想辦法勾起國王對於「時光之河」的興趣,利用國王的力量,來達到自己的目的。
這樣想著,達拉的計劃開始明了,也更為可行,更具體了。
想完這一切,達拉淡淡地舒了口氣,轉過頭,看著眼神明亮的嬌妮,微微笑了。如果說這個世界上有什麼人是不顧一切,只為他一個人的話,那就只有眼前的小女孩嬌妮。
是不是這樣呢?達拉的眼裡閃過一絲猶豫。
又是三天過去了,達拉和嬌妮已經在國王的支持下,帶著一隊人馬,和國王所贈的大量金錢,以及國王親筆下達的文書,出了皇宮,會齊小旅店中的夥伴們,打算再次踏上他們尋找「時光之河」的旅程。
但是首先,他們還要再招募一批勇士,和他們一起踏上路途。條件很簡單,只要是願意跟隨他們一起外出冒險的成年男子,不論種族,都可以報名參加,而他們本人則可以獲得一個金幣。
一個金幣,對於很多生活在積水巷子中的貧民來說,是一家人救命的希望,更是那裡的人脫離他們那種生活的最簡單也最直接的方法。
因而,儘管達拉再三重申他們路途中會遇到很多危險,有可能一去之後,就再也回不來,前來參加冒險隊伍的人還是源源不斷。
甚至還有將鬍子拔光了冒充年輕人的老人,或者跳著腳冒充成年人的小孩,以及女扮男裝的姑娘前來報名,只是為了那一個金幣。
當他們將這些人溫言勸退以後,那些人還可憐巴巴、眼淚花花的守在一邊,期待人數不夠時,自己可以替補。
消息傳出才一天,達拉他們招募的「勇士」已經超過五百人,真是一支龐大的隊伍。
對此,最為反感的人還不是嫌棄那些報名者「又臟又賤」的大小姐厲娜,而是之前一直冷靜理智的精靈法師。
「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帶那麼多人?」米雅莉真的生氣了,連平時冷若冰霜的臉上,也泛起了一絲氣惱的紅暈。
「前面的路很危險。」
「你也知道危險?你知道危險,幹嘛還招這麼多人?再說了,你看看你招的這些人,有很多人甚至根本不會拿劍,也不會念咒。可以說除了搭上一條命之外,什麼都不會。你就這樣帶他們出去,不是等於讓他們白白送死嗎?」
達拉看了米雅莉一眼,精靈這麼激動的原因,他明白,可是他也有自己的計劃,於是耐心解釋道:「你放心,我這麼做自然有我的道理,我不會讓任何一個人白白送死的。」
精靈冷笑起來,道:「是啊,不是白白送死,買命的一個金幣你已經給了,不是嗎?」
如果換作厲娜這樣對他說話,達拉或許會發火,或許會懶得理她,又或許會耐心地同時也是冷冷地解釋一番,但是絕對不會像米雅莉這樣說他讓他感到懊惱和傷心。
在他心裡,米雅莉應該是理解他的,應該和小女孩嬌妮一樣,一直在心裡支持著他的,儘管開始米雅莉和他之間的差距很大,但他們畢竟一起走過了塵墟平原那麼荒涼的地帶,又一起經歷過了那麼多艱難困苦,她怎麼會不明白他是一個怎樣的人?怎麼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這讓達拉感到難受不已,也有不被理解的委屈和憤怒,一時忘了他平常對待精靈是如何的溫柔體貼,也忘了他從來不會對精靈說一句重話,只是感到生氣與憋悶。
達拉也冷笑笑,不再說話。心想,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
精靈平時常對別人冷笑笑,是一種優越的自我感覺,以及對別人的冷淡與不屑,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居然還有人也對她這樣冷笑笑。
如果是矮人托達克這樣笑,她也不動怒,因為精靈和矮人有時候是天生的對頭,她幾乎不屑於跟一個粗魯的矮人生氣。
但是現在,是一個她曾經救過幾次,坦白說,也救過她的「人類野小子」,事實上現在已經不能再稱他為小子了,在她面前的,已經是一個逐漸成熟,有自己主張的男人了。或許正是因為這一點,她才感到生氣,感到迷茫。
剛遇到達拉的時候,這個人在她眼裡還不過是個甲伏怪爪子下待宰的羔羊,之後的路途也是她一路照顧,但是轉眼間,他就變得越來越強了。
人類的個人發展簡直和他們整個人類短暫的歷史一樣變化迅速,讓精靈接受不了。
就是眼前這個人,這個曾經對她無比溫存,凡事都盡量不違逆她意思的人,在進了皇宮幾天後,出來就開始對她冷笑笑了。
彷彿她的質問都是一連串最愚蠢的話題。
這讓精靈生平第一次,感到了一種難以言傳的挫敗感。就好像一個人已經習慣了另一個人對他的好,覺得自己無論怎麼折騰對方,對方為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理所當然的,但是突然有一天,這個人不再臣服於自己,不再那麼溫順,而是有了自己的努力和追求,自己的思想和看法,就會對他生出幾分莫名的忿怒,同時也有一絲隱隱的恐慌。
然後,才突然發覺,自己對那個本來以為從不放在心上的人,是如此的上心。對方的一個眼神,一個笑容,一個表情,都會讓自己失去理智。
精靈法師米雅莉正處在這樣的迷茫之中,一時間,對於達拉這種出人意料的態度,她也決定不了是生氣還是靜下心來再談談,於是只能繼續報以冷笑。
達拉看到精靈的臉色發白了,心裡也知道自己的態度真的激怒了精靈,他想靜下來再好好解釋一下,但是精靈已經站起來走開去。
達拉只好將注意力重新放回前來報名參加冒險隊的人身上,假裝沒有注意到不遠處,厲娜投來那幸災樂禍的目光。
第二天,前來報名的人還是很多,幾乎把達拉他們所住的小酒館都擠塌了。尤其是在達拉宣布,次日他們就啟程離開,不再招人後,人群的擁擠程度就更大,甚至有人在報名成功后,擠出門的時候感嘆:「差點兒沒把腦袋擠掉。」
傍晚時分,在達拉宣布結束招募「勇士」后,還有不少人戀戀不捨,在小旅店周圍打轉轉,看到達拉他們收了攤子,確實沒有指望了,才一步一回頭地走開,還有人邊走邊抹眼淚。
眼望著那些人失望離開的背影,達拉也暗自難受,但他現在能做的,卻只有這麼多了。
正在達拉暗自傷神時,從老矮人托達克的房間內傳來一陣喧嘩,達拉立即沖了過去。
一進門,達拉就看到兩個扭打在一起的矮人。托達克和他尊敬的前任隊長布洛托正團團緊抱,你扯著我的鬍子,我抓著你的頭髮,兩張臉幾乎貼在一起,都怒氣沖沖,漲得滿臉通紅。地上是一片狼籍,到處是打碎的酒杯和翻倒的酒桶。床角邊躲著另一個小小的身影,正是用被子蒙了自己以防誤傷,但又不願錯過精彩打鬥,探頭探腦張望的侏儒。
一看到達拉,侏儒就嚷嚷開來:「達拉,你來了,太好啦!他們打起來了!」廢話!誰都看出來了。
侏儒剛一嚷完,從床底下鑽出另一個小身影,正是岩底矮人丹吉爾,最近大家都很忙,忙得都幾乎忘了這個傢伙的存在,他也就自得其樂,除了吃喝拉撒,就是睡覺。
好多時候,他都蜷縮在地板的某個角落裡打盹,也沒有人注意,尤其是在這間時時瀰漫著酒氣的房間里,他身上的餿味兒都被布洛托的酒味和時常吐出的嘔吐物味道掩蓋過去了。
兩個矮人是什麼時候回來,什麼時候打起來,他都不在意,他在意的只是達拉來了。
於是岩底矮人勇敢地穿過侏儒都不敢穿過的矮人火線,朝達拉跑了過去。
但是達拉只瞄了岩底矮人一眼,就揮揮手道:「快走開!當心他們的拳頭把你打死。」接著幾步衝到前面,想要將兩個憤怒的火藥桶分開來,但是兩個矮人的胳膊猶如鐵箍一樣緊緊抱在一起,根本掰不開。
岩底矮人見達拉叫他走開,於是只好搖搖晃晃地走開去,重新蜷縮在地板的角落裡,默默地看著達拉。
「邁克,邁克!」達拉叫道。
「你要邁克?」岩底矮人睜大眼睛。
達拉點點頭,現在只有他和邁克才能將這兩個傢伙拉開。
岩底矮人跑開了。
過了許久,武士邁克才慢慢悠悠地晃過來,此時房門外已經圍了一圈看熱鬧的觀眾,指指點點,卻沒有一個上去相勸或者幫忙。
邁克站在房門外邊,問達拉:「叫我什麼事兒?」
「快過來幫忙。」達拉急道,他的胳膊都酸了,還是沒有將兩個矮人拉開,反而挨了幾拳,被踢了幾下。
「擠不過來。」邁克道。
人群讓出了一條路,現出了站在人群背後的邁克。
邁克卻是抱著手,嘴角含笑,根本不打算進來的樣子,見自己剛才的謊言穿幫,邁克乾脆道:「你再試試,你那麼能幹,你一出馬,准能停止干戈。」
「我……」達拉的手抓住了托達克,而托達克抓住布洛托頭髮的手慢慢鬆開了,但自己的鬍子卻被布洛托抓得更緊了。
托達克又痛又急,叫道:「達拉,你幫他還是幫我,哎喲!」他的鬍子被抓掉幾根。
布洛托往後倒去,一屁股坐在地上,瞪著眼睛,卻沒有力氣再上前扭打。
達拉趁機把托達克摁在一邊,他們也都累得氣喘吁吁了。
「我說是不是,你一出馬,他們就不打了。」邁克說道,眼裡微微有些失望。
「怎麼回事?」米雅莉這時候也已經趕到,看到狼籍的現場,禁不住微微皺眉,不太高興地問道。
邁克回答:「我也正想問問怎麼回事。」
米雅莉看了達拉和兩個矮人一眼,冷冷地說道:「烏合之眾。」便走開了。
武士邁克跟在米雅莉身後,連比帶劃地也走開了。
自從米雅莉和達拉昨天晚上的談話不歡而散后,他便再次生出無窮無盡的希望,對米雅莉更加熱情起來。
達拉看著二人離開的背影,也懶得去解釋,喘息片刻,才問托達克:「怎麼回事?」
托達克朝地上吐出一口唾沫,罵道:「我真瞎了眼,我看錯了人,我看錯你!」接著爬起來,跑開了。
侏儒也跳下床,追了出去。
房間里頓時只剩下達拉和倒在地板另一邊的布洛托。
門外的人看看沒什麼好戲,便三三兩兩地散了。
達拉爬起來,走到地板另一邊,蹲下身來,仔細打量這個曾經名動圖雅的矮人英雄。
布洛托的鬍子亂糟糟的,上面浸滿了酒漬,臉孔由於長期酗酒,而顯出酒鬼的典型特點,滿身鬆散的贅肉,肚皮猶如懷孕的女人般高高隆起,那也是長期酗酒的結果。
總之,現在的布洛托,整個人都像是剛從酒桶里被撈出來一般,發出刺鼻的酒味。
大概是感覺到達拉的目光,布洛托雙眼無神地回看看達拉,嘴唇動了動,像是想說什麼,卻什麼也沒有說。
和剛才與托達克扭打在一起的兇狠相比,此刻的布洛托,猶如一個被世界遺棄,被自我放逐的可憐老人。
誰也無法把眼前的這個老矮人,與至今仍擁有不少傳奇故事的矮人英雄聯繫到一塊。這個曾經輝煌過的矮人英雄,難道就要這樣沉淪下去,最後酒精中毒而死嗎?達拉的心裡突然湧出巨大的憐憫,無論如何,這不應該是一個英雄的結局。
他知道布洛托的事情,托達克曾告訴過他,布洛托因為一次護衛任務失敗,隊友們大部分都慘死在卓爾偷襲隊手上,受了打擊,才會變成這樣。但是達拉覺得,能讓布洛托消沉如此的原因,絕不僅僅那麼簡單。是什麼,讓布洛托變成了現在這樣?
達拉將一桶酒狠狠潑在布洛託身上,對方一個激靈,眼裡冒出憤怒的火光。
「好!」達拉出其不意地叫道。
布洛托坐起身來,瞪著達拉,眼裡的神情,彷彿隨時會衝過去將達拉撕碎,但是很快,布洛托眼裡的火光就消失了,片刻的猶豫之後,布洛托伸出舌頭,貪婪地舔了舔粘在嘴角邊的酒水,盯著達拉手裡的酒桶,問道:「還有嗎?」
達拉冷冷地說道:「有。」
布洛托伸出大手,說道:「拿來。」
達拉遞給了他一個金幣。
布洛托掂了掂,說道:「最多買兩桶酒。」
達拉道:「那你快喝。喝完了,明天你就得跟我們上路。」
布洛托本來已經坐起身,打算爬起來去買酒喝,聽到達拉這麼說,又停了下來,問道:「上路?」
達拉笑道:「我還真以為你醉得只知道喝酒了。」
「我沒醉,」布洛托嚴肅地說道,「我希望我能醉了,但是我醒著,前所未有的清醒。如果真的醉了,我就不會這麼痛苦。」
「是嗎?你看看我的眼睛,你猜我看到了什麼?一個虛偽、矯情的酒鬼!」
「你說我虛偽?」
「你虛偽!你假裝傷心!假裝自責!把自己弄得一團糟,以為這樣,別人就能原諒你?你天天買醉,你的隊友就能活過來了?不能!你喝酒,只是為了喝酒!而不是忘記過去。你沒權力忘記過去!你必須永遠記住,你的隊友,就是因為你的自私,你的虛榮而死!」達拉大聲說道,同時仔細察看著布洛托的臉色,他知道他這番話算是對症下藥了。站在布洛托的立場上,達拉很快便想明白布洛托的心病,決定給對方下一劑猛葯。這些話,是那個將布洛托視為偶像的老矮人托達克無論如何也不會說的。
布洛托臉色慘白,鬍子抖動,臉孔因為氣憤而抖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最初的憤怒猶如一陣潮水一樣,打得他暈頭轉向,他只想大叫:「不是!不是!」如果他不在乎他的隊友,他怎麼會如此內疚?如此自責?如此自毀前途?
但是布洛托卻猶如一個被水淹了的人般,窒息著,掙扎了半天,還是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真的在乎他的隊友嗎?如果在乎,他為什麼會在那一次護衛任務中,明明已經接到附近有卓爾出沒的情報,依然滿不在乎地帶領著他的隊友穿過那條狹長的,註定走上死亡的通道?眼前這個人類小夥子說得對,他自私,他虛榮,他不願意被人說成是害怕卓爾,害怕那些在他手下節節敗退過的黑暗精靈。
他是一個矮人英雄,他受到矮人,甚至精靈和人類的尊崇,為此,他飄飄然,他驕傲,他自大,自大到用自己隊友的生命去冒險。
他是那麼相信自己的能力,相信幾個小小的卓爾根本無法與他這樣的矮人英雄抗衡,相信卓爾無法戰勝他親手訓練出來的矮人護衛隊,那些戰士全部都是他親自挑選,親自訓練出來的,是矮人中最優秀的戰士。
他們是不會輸的!他們是不會在卓爾面前退縮的!
為了證明這一點,他執意要走那條路,那谷中暗黑,陽光少至的狹長通道。
矮人的視線在那裡還不足三米。
就這樣,他把自己的隊友們帶上了絕路,那一戰,整整三十個最優秀的矮人戰士,就在他的帶領下,走上了一條絕路。
隊友們全都死了,敵人為了炫耀,割下了矮人們最引以為傲的鬍子,以示羞辱。
只有他活下來了,完整無缺地活下來了,當他從惡戰昏迷過後醒來,發現他們押運的新式武器不見了,他的隊友們屍體遍地,鬍子被割。他不明白,敵人為什麼不殺他,為什麼不將他一起殺了?後來他明白了,讓他一個人活著,才是對他最大的羞辱。傷心、憤怒、絕望讓他當時就選擇了自殺。他沒有成功,他被人救了,還送回了鍛魂城。
大家依然像以前一樣待他,他死過一次之後,便沒有再死,不能死在戰場上,對於一個像他這樣的矮人來說,是最大的悲哀。他受不了大家對他的好,他知道,他不配,是他害死了他的隊友!如果他不是那麼狂妄,那麼自大,他的隊友們就不會死。
為此,他一直活在後悔與自責之中,他痛苦,他只能喝酒,喝得大醉酩酊之後,他才能暫時忘卻那些痛苦的往事。
可是,他有什麼資格忘記痛苦?
布洛托突然抱頭痛哭,他用力抓扯著自己的鬍子,嚷道:「你說得對!我沒資格!我不該忘記!」
達拉用力拉住布洛托的手,緊緊盯著他,問道:「如果再給你一次機會,你願意拯救你的隊友們嗎?」
布洛托還在痛哭。
達拉不得不狠狠搖晃了他幾下,大聲問道:「你想他們活過來嗎?」
「活……你說什麼?那,那是不可能的!」
「有了『時光之河』,過去的一切,都有機會改變,你不但有機會救回他們,還有機會奪回你們的武器。你將重新變成過去那個讓人尊敬的矮人英雄布洛托,而不是現在這個四處買醉的酒鬼。」
「時光之河?」
「是的,『時光之河』。」
布洛托哈哈大笑起來,指著達拉說道:「你和托達克一樣,你騙我,以為這樣我就會跟你們走,不,不會的,我親眼看見他們都死了,活不過來了。」
達拉十分平靜地說道:「就算我是在騙你,就算你的隊友們活不過來了,難道你就自甘失敗,從來沒有想過給他們報仇?」
「報仇?」布洛托又是搖搖頭,「我想過,但是我殺不了所有的卓爾,而且殺了他們,我的隊友們依然活不過來了。」
「他們也許是活不過來了,但是你現在這樣消沉,和死去的人又有什麼區別?」
「有區別,我活著一天,我就要痛苦一天。這是我應得的懲罰。」
「哦,原來你是在自我懲罰,這樣良心會好過點?可是你為什麼把托達克也牽扯進你的痛苦之中?」
「托達克?」
「不錯,你們之前為什麼而爭執,而打架,我無權過問。但是作為一個旁觀者,我親眼見到托達克為了找你,曾經進過獸人的牢籠,也曾被精靈驅逐過。在他口中的布洛托,始終是一個頂天立地的英雄。可是,當我真正看見你的時候,我發誓,我從來沒有想到,托達克費了那麼大的勁,找了那麼久,誇讚得那麼厲害的人,竟然是一個只知道喝酒,只知道假裝痛苦自責的爛酒鬼!」
布洛托的臉色變成了紫灰色,幾分鐘以前,他還在為托達克說出這樣的話而生氣,那曾經是最崇拜他也最信任他的人,但是現在,當一個無關的局外人,達拉也這樣對他說話時,布洛托知道這的確是一個客觀事實了。
他自己也不能接受,卻沉溺其中,無法自拔。他已經不能再做事了,尤其是不能再有所擔當,每次他想要重新振作,像以前一樣對別人發號司令,就會害怕地想起那一次的失誤,立刻變得畏首畏尾,所以,他後來辭去一切職務,天天買醉,既有對過往的愧疚,也有一種無奈。他感到無能為力。
看到布洛托不再說話,達拉緩和下來,眼前的老矮人需要時間,現在第一步是說服他跟著他們一起走。
「好了,」達拉說道,「我不管你現在怎麼想。總之,你已經拿了我給的金幣。明天你必須和我們一起走!除非你已經自暴自棄到連矮人最重要的信譽也丟失了。」
布洛托看著達拉,臉色又漸漸漲紅起來,這一招他倒沒有料到。
「我可以現在就把金幣還給你。」
達拉搖搖手,道:「我並不缺這一個金幣,但是還缺一個你這樣的隊友。」說完,達拉站起身來,朝房門外走去,走到門口時,達拉回過頭來,看著布洛托道:「我從一出生起,就聽過你的各種英雄傳說,沒想到今天,我卻親口辱罵自己小時候欽佩不已的英雄楷模,這種感覺還真有點酷。就沖這個,我也非得讓你加入我們的隊伍。」說完一笑,離開了。
此時的布洛托已經酒醒了不少,雖然達拉臨走前說的話並不中聽,但是,他卻從中感到了一絲久違的信任,說實話,自從他自暴自棄,開始狂喝酒以來,即使原諒過他害死隊友的矮人們,也都沒有原諒他的這一惡習。
時間久了,幾乎所有對他抱有希望的人,都漸漸放棄了放在他身上的任何希望。
就連托達克也和他翻臉了。
但眼前這個人類,卻非要他跟著他們一起走。他知道那意味著什麼。因為,就他現在的狀況來說,他只是一個喝酒喝得步履都不穩的酒鬼,帶著他,不但不能增加援助,反而只是一種無形的拖累,但達拉卻又是勸說,又是咒罵,又是逼迫,非要讓他一起走。
布洛托相信,達拉這麼做,除了對托達克的交代,也有真正的不願意他就此消沉,希望拉他一把的情感在內。
如此一來,即便布洛托再固執,再冥頑不寧,也不能再拒絕達拉的好意。他還有自己的原則底線,因而,布洛托最終還是點一點頭,默許了達拉的提議,儘管此時達拉已經走遠,根本看不見他的點頭了。
到了隊伍將要開拔的時候,達拉等人都發現了一個問題,那就是,現在的人數和之前來報名的人數相比,少了一大半。
對此,人人態度不一。
達拉的表現是無動於衷,彷彿無視於那些明顯打了水瓢的金幣,仍然該幹嘛幹嘛。
米雅莉的反應是微微冷笑,厲娜則一付事不關己的閑散,邁克有點幸災樂禍,而矮人托達克則掩飾不了的高興,因為他的隊長布洛托也加入了隊伍,要和他們一起離開此地。
這很明顯是一個新的開始!他感激地望著達拉,不知道達拉夜裡和布洛托說了些什麼,居然將布洛托勸服。
侏儒包迪拿則大聲數著人數,數來數去,反而只多不少,所以像托達克一樣,也挺高興。
岩底矮人不在乎人多人少,也不像以前那麼粘著達拉,現在的他,已經掌握了自娛自樂的訣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