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拾肆

  行宮中竹溪館內,沐熹站在廊下,轉頭見芮曉進來,問道,“如何?還在門外?”


  芮曉答,“是的,貴妃,皇後還候在外麵。”


  “倒挺有能耐,他父親兄弟都高高興興地接了旨意回去,她還硬頂著做什麽?就那麽想把人弄進來?也不怕終有一日奪了她的皇後之位。”一邊說著,沐熹覺得臉上有一絲絲水滴,抬頭往外望去,原來是下雨了,沐熹伸出手去接雨滴,笑道,“隨她去吧,且看她能堅持多久。咱們去伊菏苑外看雨荷吧。”


  “是,娘子。”


  芳曉引著沐熹往伊菏苑去。伊菏苑就在竹溪館邊上,都不用打傘,穿過廊子便到了。


  還未進去,沐熹就在廊下見到了閑置的箏,走過去輕輕拂拭,淡淡一笑,“倒是幹淨,一點塵埃都沒有。”


  “想來陛下一直有著人清理。”芳曉說道,沐熹也難得地願意認同,點了點頭。


  箏就架在池子邊上,沐熹望了望池子,又看了看箏,轉身坐了下來。抬手撫上了箏,隨意撥弄了兩下,“音色真好。”而後,彈起了她為澤之作的《淳調》。


  熟悉的曲調輕易地傳到了皇帝耳中,愣了一刻,便知那一定是沐熹。皇帝在房中轉了一圈,還是決定去瞧瞧。


  伊菏苑外的廊子下,皇帝瞧著那頭的沐熹,背手而立,並不打攪沐熹。


  外頭煙雨朦朧,水荷顧影依依。廊下沐熹彈著《淳調》,莞爾淺笑,琴聲惹人心醉。


  沐熹奏完一曲,皇帝走了過去,沐熹也未有意外,起身福禮。


  皇帝道,“沒想到琴藝是你更好一些。《淳調》是你作的?”


  “是,一共作了三首,妾等兄妹三人,一人一首。”


  “是嗎,那有機會也要聽上一聽。”


  接而,兩人都不再說話,一前一後站在廊簷下,聽著外頭細雨紛紛,滴打在水麵上,荷花微微綻放,依然含情脈脈,像極了他二人心中思念的人。


  沐熹開口,打破了靜寂,道,“還記得有一年,母親帶著我們兄妹去親眷家。那親眷的宅院外不遠處,就有一方碩大的荷花池,姐姐見了歡喜地不得了,纏著母親非要放她去池上玩,母親被她纏得不行,隻好答應了。姐姐就坐了人家打理荷花池的花農的船,去池上賞荷。那小船一路搖,穿梭於花葉間,姐姐看著荷花高興,就哼了《淳調》。曲調兒從花間傳來,母親說,呀,是荷花仙子來了,是仙子來了……”


  皇帝聽著沐熹緩緩地說,想象澤之當時興奮的模樣,笑道,“一提起荷,阿淳就高興地沒了邊兒,都不像她平常沉靜自持的樣子。”


  沐熹應和的嗯了一聲,兩人又一次陷入了無言的眷戀中去。


  雨越下越大,大到已經看不清荷花的模樣了,終於打斷了二人的回憶。皇帝轉身,指著屋苑問沐熹,“進到裏頭看過嗎?”


  沐熹搖了搖頭,“還未。”


  “那進去瞧瞧吧。”皇帝引著沐熹,讓其他侍者都留在了外麵。“當年,我第一次見阿淳,也是聽得這首《淳調》,還未見人,先聞其音。我站在外頭聽完了整首曲子,而後見著真人,越發覺得這曲子真的是襯她。”


  皇帝在前頭邊說邊慢慢地走,沐熹在後頭聽著,慢慢地跟在他身後進入屋內。“她彈罷了曲子,我走了進去,她放佛是受了驚嚇一樣,愣在了那裏,好不容易回過神來請了安,站定後又不知道該把手擱哪兒,局促不安。”


  皇帝的聲音忽然變得輕鬆歡快起來,沐熹看向他的臉,眼神透出的明快欣喜,仿佛是他又回到了當年,看見了澤之。沐熹從未見過這樣的皇帝,眉眼含笑,沉醉於柔情中。聽著皇帝敘敘地說,沐熹仿佛也看見了澤之,看著她滿臉通紅,盯著自己的腳,都不敢抬頭望皇帝一眼,緊張,卻也顯得純真可愛。


  “見她連話都說不好,我就問她些詩詞書畫,她果然鬆了口氣。第一日聊詩文,第二日聊棋,第三日聊畫,而後聊她最愛的音律,她便再也不怕與我說話了。”皇帝的手指一厘一寸拂過家什,回憶曾經,“還記得第一次帶阿淳來這兒的時候,她歡喜的不得了,本以為會錯過慕芝裏荷花開得最燦爛的時候,沒想到這裏有一方更大、荷花也更多的池子,她樂得恨不得一頭紮進去。”


  沐熹聽得,撲哧笑了出聲。


  皇帝繼續道,“我想那勁頭,應該和當年纏著你母親泛舟池上,是一個樣子的。”沐熹笑著抬臉看著皇帝,點了點頭。“阿淳喜歡彈箏,最喜歡的曲子就是《淳調》,她喜歡用荷葉與露水煮茶,喜歡自己做梨子羹,女紅也好,詩書也好……”


  見皇帝再次沉默,沐熹壯著膽子問道,“妾鬥膽,陛下,愛姐姐什麽呢?”


  皇帝回看了沐熹一會兒,認真地想了片刻,道,“我也不知道,隻要見著阿淳,我便覺得愜意安適,就一日又一日地去見她,而後便發現自己著了魔,再也離不開了。既然沉溺不悟,倒不如傾心去愛。”


  沐熹低眉,道,“姐姐那時,一定很幸福。”


  “大約是吧,可我還是弄丟了它,親手送她上不歸路。”皇帝的聲音忽然垮了,沐熹心裏也跟著咯噔一下。“其實,當從儀嵐殿的床榻下搜出那隻巫蠱娃娃的時候,我曾有那麽一瞬間,我曾有那麽一瞬,懷疑了阿淳,我真的懷疑阿淳!可我怎麽能懷疑阿淳呢?誰都可以懷疑,唯有阿淳不可以!阿淳若要那些東西,她有很多機會,即使要我的命,她也有很多機會和方法,比巫蠱更有用更有效的方法。可我那時卻懷疑她,我信了她同其他女人一樣,隻為了權力隻為了自己!我信了她愛我都是假的!我怎麽能不信她呢!”皇帝說得很激動,聲音越來越大聲,額上都冒出了很多汗。


  沐熹見,忙勸道,“陛下,這都是人之常情,陛下後頭不是也信了姐姐嗎?而且還想法子救姐姐呐。”


  “可都來不及了。很快便有人證實了那個娃娃是阿淳的針跡,我迫於無奈,隻得將阿淳先送去了錦宮。我怕他們會有人在錦宮裏傷害阿淳,將她單住的屋子也獨立了起來。可是,阿淳她還是傷了心了,我知道,我傷了她的心了。那一刻,她含著淚,卻笑著對我說‘以後,別再隨隨便便對人許諾了,言者無心,聽者卻可能當真的。’我傷了她的心啊,我跟她說過,我會信她!我會愛她守護她!是我把她帶到了俗世中,是我將她捧上了高位,成為眾人的眼中釘,卻又不能保護她,還將她一個人留在了錦宮那種地方,她是怨透了我吧,所以才會說那樣的話,她不再相信我說的話了,她傷透了心。”


  皇帝緩緩地說著,淚水不停地從臉上滑下。“其實我是想救阿淳的,我真的信她的,我那時想盡一切辦法是要救她的,我讓人在吃食中夾了一份信送過去,還有這個我也一同送去了。”


  皇帝從懷裏拿出了一塊金鑲玉,“這個是父親給我的,世上隻有兩塊,一塊父親送給了母親,還有一塊就給了我,這是我的至寶。在阿淳生下致寧後,我將這玉送給了她。我讓人把這玉帶去,是想告訴她,我愛她一如往昔,我一定救她出來,我要她千萬保重自己,我一定會救她出來的!……隻是阿淳還是不肯原諒我,她一定是不肯原諒我,因為我曾經的背板和懷疑!她燒了信,也摔碎了這玉,最後,連自己都不要了。我的信去的太晚了,我應該在最初時就說相信她,更不該懷疑她。都是我活該,一切都是我活該,我不信她,我違背承諾,所以活該被老天收走了阿淳,活該今日一人承受失去摯愛的痛苦!活該被一人仍在這俗世裏,孤獨終老!”


  皇帝緊緊地攥著手裏的金鑲玉。沐熹這才知道,原來這是塊原玉,被澤之摔碎後才用金重新鑲了起來。皇帝眷戀地拂拭金鑲玉,一滴滴淚滴落在了玉上。“我證實阿淳是冤枉之後,就立刻去亂葬崗,想把她找回來。我原已經做好準備,去見一個麵目全非的阿淳,卻沒想到,阿淳還是原來的阿淳!一年之後,阿淳居然還是原來的樣子,看上去隻是像睡著了一樣!我叫她的名字,跟她道歉,跟她說對不起的時候,她流淚了,已經去了一年的阿淳,還會流淚!她一定是一直在等著我的道歉,她一直等著,所以才會肉身不散,就是為了等我道歉!後來我一直跟她說對不起,說致寧很好,也會把德家人叢西漠接回來,安頓好,她這才止住了淚,卻也慢慢地消失不見,化作一縷青煙,消失不見了。”


  皇帝握著手中玉,哭得像個孩子,“阿淳就那麽走了,終於走了,以後,再也不會回來了,不會為我磨墨,不會為我紅袖添香,不會對著我笑,也不會再為我彈奏《淳調》了。”


  看著皇帝沉溺在愧疚與哀思中,不能自拔,沐熹束手無策,她不知道該如何勸慰他,也突然發現,自己心中對皇帝最後一絲怨恨都消散了,隻唯有同情。聽過母親的勸解,沐熹就知道不能把澤之的事全怪罪於皇帝,而現在沐熹更是再也沒有辦法恨他。自己尚且還可以憎他怨他,可他呢?自己失去了姐姐,他也失去了摯愛,可他還不能有一個宣泄恨意的人,他隻能仇恨自己。沐熹想象著他這一年多來是如何度過的,沉溺在失去愛人的痛苦?深深的自責?還是無窮盡的思念?沐熹略略思量,輕步走到皇帝身邊,幽幽哼起了《淳調》。皇帝且愣了一下,繼而將沐熹擁入懷裏,讓《淳調》在他耳邊不停不歇。


  …… ……


  夜裏,沐熹在致寧的榻前,哄孩子睡覺,聽見腳步聲,沐熹抬頭,見是皇帝,便微微笑了笑,點了下頭。皇帝揮手退了所有宮人,輕輕地坐在榻上,瞧了瞧致寧,而後輕輕地對沐熹道,“你終於肯對我笑了?”


  沐熹一愣,繼而窘迫地笑道,“我知道不該全部怪罪於您,可還是不由自主。”


  “我也一樣,明知被怨被恨都是活該,卻也還是期待你們會諒解我。”


  “您也別太難為自己了,姐姐不會願意見到的。”


  皇帝歎了口氣,點點頭,“多謝你,原還以為,你會恨我一生。”


  沐熹搖了搖頭,“我若再繼續不講道理,姐姐會不高興的。”


  皇帝笑著又謝多一次沐熹。


  …… ……


  這邊廂皇帝與沐熹化解了怨恨,而西涼台裏,如齡正在為淋了雨,兩膝更是紅腫不堪的皇後清理。皇後盛怒,手指狠狠掐住床榻沿,“既然如此,就別怪我心狠無情了。”“如齡,那人安排好了未?”


  “國公那裏來的消息,一定會加緊的。國公這會兒也正惱怒呢,定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


  “那正好。反正也是淋雨了,明日起就說我病了,中秋宴的事,讓她做去。”


  “是,皇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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