貳
沐熹見屋子空了下來,環顧四周一番,方自己解了衣衫,坐進了浴桶。沐熹已經不記得自己上回沐浴是什麽時候的事了,如果在雨中勞作也能算作是沐浴的話,那麽上個月末,倒是洗過一回。桶裏的水,很快就被沐熹弄得汙糟了,沐熹不得不喚人來換水,連換了三次,沐熹才終於覺得自己稍稍幹淨了些,坐在撒了花瓣的浴桶中,靜了下來。
她的思緒一下子回到了四年多前,那年她才十二歲,姐姐澤之十五歲,被采選入宮。
在那時,德坤還是禦史,清士尚在國子監,意氣風發。澤之的入選,早在意料之中,或者說,宮中負責采選的內監們,一直在等著三年之期的到來——禦史德坤家有一雙才情絕代、容色秀麗的女兒,是京都裏人盡皆知的事情。內監們早已等候多時,等待澤之成年,等待采選之期到來。
澤之如眾人所想般地入宮,又如眾人所想般地得到隆寵。家人本擔心那份寵愛會隨時變卦,會因為色衰而愛馳,直到澤之有孕,苗夫人進宮陪產,方才知道,澤之得到的,是皇帝的愛,真心實意的愛:他盡他一切的可能去保護澤之,給澤之他所能擁有的全部,他給她住儀嵐殿,他讓她尊貴地僅次於皇後,他不再接觸別的後妃,給她以全部的他。苗夫人說,澤之幸福地,讓人覺得不可思議。沐熹則不理會這些,隻覺得既然如此,那澤之就可以平安幸福地生活下去了吧。
可這樣的希望,卻是那麽得奢侈,雖然眾人曾以為,它會變成永遠。一年多前的某一日,宮裏頭的消息說澤之犯了聖怒,被幽禁在儀嵐殿裏,到了午時便被送進了錦宮。德坤和清士忙著打探消息,都以為是皇上跟澤之置氣,不會怎麽樣。哪知當天半夜,忽地傳來澤之在錦宮懸梁的噩耗!母親不願相信,父兄都傻了,而沐熹,則終於看見了當初的擔憂變成了現實,忽然變得坦然起來:姐姐,你終究是不能在吃人的皇宮裏平安度過一生!
就這樣,徳氏一家被褪去華服,貶入賤籍,發配西漠。往西漠去的路上,苗夫人始終哀痛地哭著,不是心痛富貴不在,而是為那純良的澤之傷心。澤之是多好的女子啊,就這樣葬在亂葬崗裏;還有那可憐的皇子,才剛周歲就沒了親娘,在那樣的後宮裏,有一個為罪妃的母親,將來可要怎麽活下去!德坤一路都在絮叨,早知這樣,打斷澤之的腿也不讓她進宮,癱了就養她一輩子,也不讓澤之這樣屈辱地離開人世。
再往後的事情,沐熹不願多想了,她一頭縮進浴桶裏,隻聽著自己的氣息咕咚咕咚地在浴桶裏作響。
“娘子?娘子?我進來啦?”門口是菡曉,是在當時家中所有侍者都被再賣,卻隻有她一人拚死央求,相隨來到西漠的菡曉。
沐熹從水中坐起,拂去自己臉上的水漬,大聲道,“進來吧。”
已經收拾妥當的菡曉推門而入,又連忙將門關好,她捧著沐熹的新衣裳走到了跟前,把衣裳擺在一旁的幾案上,說,“這衣裳是芳曉帶來的,看著比娘子先前的都好呢。”
沐熹麵無表情地望了一眼,“是麽。”
菡曉從另一個幾案上拿起香油脂粉,為沐熹按摩身子,這動作是那麽的熟悉,好似做了第一個,第二第三個就會自己蹦出來一樣,熟練地,順暢地,卻讓菡曉一下子停了下來,頓了一會兒,才繼續下去。沐熹明白她,這熟悉又陌生的感覺,她也一樣。
最後,沐熹起身從浴桶中出來,菡曉替她擦幹了身子,一件件穿上綾羅綢緞。
沐熹站在鏡前,看著銅鏡裏的自己和菡曉,看著她們被烈日曬黑的臉,看著這艱苦環境下磨出的,瘦卻精幹的身子,還有那如她先前從地裏拔起的枯草般的發絲,這哪像一位高門貴胄家的千金娘子?沐熹慢慢抬起手,看著自己那雙粗鄙的,滿是繭子和傷口的手從精致的袖口中探出,“嗬,嗬嗬,嗬嗬嗬嗬嗬……”沐熹笑著,似訴似泣。
諷刺,真是天大的諷刺!一年前,玉人兒一般的她被除去華服,穿上粗布,成了賤奴;如今的她,以奴隸的身子,卻又再次穿上了華麗與高貴。像個什麽?她像個什麽?嗬嗬,她是什麽身份?故皇後的嫡親妹妹?一等秦國公家的娘子?未來再封一個郡主縣主?然後再嫁於某個親貴俊傑,成為某某夫人?嗬嗬嗬!這一切到底是為了什麽?為了什麽要這般折磨一家人?玩弄他們的命運?又為了什麽要這般輕賤澤之的性命?為了什麽,誰能告訴她,這都是為了什麽!
…… ……
一家人在流放地沒有多做停留,換上幹淨衣裳後,便往下一個驛站出發。一路上,芳曉滔滔不息地講著這一年來發生的事情:澤之離世後,皇子交給了太後養育,這多虧得澤之之前真心地孝敬太後,才沒得讓孩子交給別人,受人欺負。皇帝雖然處置了澤之,但心裏卻也一直念著澤之,看著皇子的時候還會流淚,夜裏做夢也會喊澤之的名字,但卻因為澤之的罪名已成事實而不能做些什麽。
直到不久前,宮裏頭兩個妃子因為爭風吃醋,互相爭吵諷刺間,漏出了當年陷害澤之的事,皇帝才知道澤之當年的冤情,這下便一發不可收拾,將皇宮翻了個底朝天,賜死的妃子宮女內侍有幾十人人,囚禁冷宮的發配邊疆的更是數不勝數。而當年加在德家頭上的罪名,也都證明了是嫉妒德家的人栽贓,這下連前朝的人也有許多被裁。德家的沉冤終於雪清了。芳曉還說,皇帝親自去了亂葬崗,要接澤之去皇陵。
當棺木的棺蓋打開的時候,人們看到的不是骸骨,而是仍然是肉身的澤之,一身素衣不戴華飾,就好像是睡著的澤之,而不是逝去的澤之。所有人都嚇呆了,愣在原地,直到皇帝走過去,在棺木邊叫著“阿淳阿淳”,然後澤之流出了眼淚,皇帝更加激動,不停地哭叫著“阿淳,對不起”,而這時,澤之的肉身才慢慢地化作一縷青煙,最後,隻留一副骸骨了。
芳曉說,現在整個京都都知道這件事情,都說是澤之有冤情,魂魄一直在身子裏不散,隻等著冤屈被雪清,這才安心離去,轉世投胎了。此刻,澤之已經被追封為皇後了,皇帝親自帶著澤之進了皇陵,就安睡在皇帝將來的梓棺邊上,來日皇帝百年之後,也會這樣一直陪在皇帝身邊,世世代代。
聽得這樣的來由,德坤、苗夫人和清士都哭了,沐熹卻強忍著淚水,更多的是對皇帝的怨恨,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今日能查出澤之是冤枉的,為什麽當日沒做到!誰要一個死了的皇後,沐熹她要一個活生生的姐姐,哪怕如德坤說的,就算是癱子,也養她一輩子,總好過一個虛無的皇後空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