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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佛前明燈

  魏文成對宗教本沒有什麼好感,即便天上真有佛祖、神仙,在他看來也是人貴自度,他度純屬扯淡。你說你厭惡了紅塵俗世,想要修行,那就自己跑深山老林里找個師父去修行得啦,為什麼要形成教義,形成教團,把沒有修行覺悟的人也卷進來呢?你瞧天下寺院、道觀之中,有幾個人是真虔信教義的?有幾個人是真想畢生修行的?大多不過混飯吃罷了。


  當然啦,只要不作惡,光混飯吃,雖然沒志氣,也不值得懲罰,但飯食是有限的,你想混飯,必然就會奪了他人口中之食。尤其如今很多寺院、道觀,並不僅僅靠信眾的供養為生,還要廣收良田,雇傭佃戶,跟封建地主沒有什麼區別。北有周、齊,南有陳朝,也不知道誰興出來的規矩,修行者哪怕是坐擁金山,也都不必要納稅,時間一長,國家財政肯定會出問題啊。


  魏文成本人不是太恨騙子,相反對於受騙之人,他認為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你愚昧,你上當,你活該,都不值得我去拯救。但他痛恨寄食者,更痛恨導致國弱民貧之輩。


  於是將自己的想法告訴衛元嵩,衛元嵩不禁撫掌讚歎,說:「師兄果然是真佛子,一語中的!」他說即便滿地都是騙子,只要不影響到朝廷的施政,皇帝也是懶得管的,所以他和道士張賓也是利用這般理論去勸說的宇文邕,並且煽動說:「今天下三分,久戰不決,然若我朝剷除妄夫,收其田畝、百姓,可富國而強兵,無須十載,必可力壓東、南矣。」宇文邕深受啟發,就此寄予厚望和重任。


  魏文成問他:「若得施展,閣下欲滅佛歟?」


  衛元嵩搖搖頭:「吾本信佛,奈何滅之?」我倒是想滅道來著,就象張賓想要滅佛,但既然合作,雙方都得各退一步,尋求妥協不是么?我們只想把那超過八成的假和尚、假道士給剷除嘍,剩下的真和尚、真道士,數量既少,也不貪戀俗世財物,自然不會對國家造成什麼影響。況且:「真理是在,誰可滅歟?」


  魏文成心說從來矯枉必然過正,等你們真的掌了權,一動起手來,會不會行滅佛、滅道之事,恐怕就連自己也扯不住韁繩啦。不過衛元嵩后一句話說得有道理——「真理是在,誰可滅歟?」只要當世真有人能夠通過修行成神成佛,那這道統就不是俗世皇權所可以殺滅的。


  最終他答應了衛元嵩,說我今天白天在大街上一番言說,也算是給禪宗揚了名了,再加上你收拾了閑居寺,相信此行的收穫比僧璨他們希望的還要好,我回去既有了交待,那便不必再節外生枝。好吧,我盡量在辯論會上不發言,由得儒教打壓就是了。


  隨即他又警告衛元嵩,說:「儒若成教,誠恐其害不在佛、道之下也。」


  衛元嵩得了承諾,歡歡喜喜地便即告辭了,對於魏文成最後一句話,貌似根本就沒能理解,更沒能聽得進去。魏文成倒也不以為意——自己終究有來自兩千年後的歷史經驗,所以才會放這種話,擱在古代,儒是天然的政治正確,誰敢說儒生會誤國啊?哪怕到了明末儒生一誤再誤,所造成的危害不在閹人、武夫之下,到了清朝治史,也把所有屎盆子都往後兩者腦袋上扣,儒生只要不黨同那兩者,一律都是白蓮花……


  衛元嵩離開之後,魏文成跏趺而坐卧榻之上,不禁皺眉沉思。他預料到宗教界將會掀起一股狂風暴雨,就不知道這風雨將會有多猛烈,具體發作的日期在多久之後了。多少有點兒懊悔前世讀史太少,光知道有「三武一宗滅佛」,也知道三武是指魏太武帝、周武帝和唐武宗,一宗是指周世宗,但周武帝究竟是who了?卻實在回想不起來。宇文邕是周武帝嗎?還是說下一代或者更下一代?

  周武、周武,「武」乃謚號,只要宇文邕不死,就沒人知道他的謚號是啥。魏文成作為穿越者,理論上是應該知道的,可卻偏偏想不起來……


  他倒並不在意滅佛之舉,只是琢磨著,自己要怎樣才能避過這股風浪呢?其實以他如今的能為,倒不怕被風浪沒了頂——大不了還俗好啦,我又沒那麼虔信——可多少是件會影響到自身修行的麻煩事兒。要不然自己找個機會返回慧可身邊去?廣福禪寺是在北齊境內,肯定不受波及,而且就算真撞上滅佛之舉,那樣小破寺估計也沒人搭理。少林寺就不同啦,廣有山林良田,官府哪有不垂涎的道理啊?要打壓就必然打壓你!

  正在沉吟,忽然門外沙彌通傳,說又有客來拜。魏文成就奇怪啊,今晚上怎麼了,一會兒一個……除了衛元嵩,理論上我在長安城內也不該有別的熟人哪。下榻迎接,就見走進來的竟然是一個陌生面孔的道士。


  同樣要等關閉房門,道士才自我介紹,說:「貧道張賓。」


  魏文成不禁皺眉,心說你跟衛元嵩各行其事嗎?為什麼他已然來過,得到了滿意答覆之後,你又要跑我這兒來?總不成你想勸我入道……難道是打聽出來了,自己原本是道家弟子?

  正感詫異,張賓卻擺擺手,示意魏文成在榻上坐下。魏文成笑著一指因為犯懶,還沒來得及收拾起來的高枰:「豈有客不坐,而主人獨坐之理?」然而張賓仍然堅持,魏文成不清楚他究竟有何用意,只好滿心疑惑地退回去坐下了。


  就見張賓伸手從懷內取出一件物事來,金屬質地,呈長方形,也就一巴掌大小,下面還有短柄。他手捏著短柄,將那物事朝著魏文成就是一晃,隨即偏頭朝其面上望去——魏文成也瞧見了,那玩意兒光光滑滑,就好象一面鏡子,裡面一團白光閃爍。


  張賓皺著眉頭,自言自語道:「得非佛前明燈顯化耶?」


  魏文成大致明白了,估計這玩意兒就是所謂的「照妖鏡」啦,張賓也不知道為什麼懷疑自己並非人類,所以特意執此物過來相照……如此看來,這張賓也是個有本事的,起碼有資本,並非凡俗道士。他心說什麼「佛前明燈」?燭台就在我身旁不遠,你確定沒有照歪了,直接照見的是燭光?

  當下微微而笑:「先生以衲子為精怪耶?」


  張賓疑惑不解,愣了一愣,終於還是收起了那件物事,朝著魏文成深深一揖:「得罪。」隨即掀起衣襟下擺,脫了鞋子,在枰上坐下,與魏文成正面相對。這才解釋說:「日間法師與閑居寺眾相爭,閑居寺住持輦傾而跌,貧道時亦目見……請恕某直言,法師所為,得非吾道家之術耶?」


  魏文成心說原來如此,不光光一個衛元嵩,敢情白天你也躲在一旁偷窺啊……論起他的佛門修行,無論時日長短,還是教義水平,都遠在修道之上,問題三論宗也好,禪宗也罷,主要都是修心,不跟密宗似的有那麼多神奇術法。魏文成如今所會的法術,少量來自林屋洞天,多數得自天書,確實全都出自道家。


  估計張賓瞧出來了,他一指便斷了閑居寺老住持身下步輦的抬杠,這不是釋門手段,而是道家術法,所以心裡就疑惑啊,懷疑是不是什麼山精水怪變化人形,混入長安城來了。要知道道家術法全都是本土貨色,大體來自於古楚國的巫術和古齊國的方術,與民間精怪無師自通的來源相近,差相彷彿——山精鬼怪想要搞懂釋門秘法就比較困難了,除非長時間潛伏在名山大剎之中,日積月累受佛法的熏陶……但若寺僧無能,又拿什麼來教授彼等?寺僧若有能,豈容精怪長期潛伏在側?

  所以張賓夤夜來拜,拿著面「照妖鏡」便照魏文成。可是「照妖鏡」中所見,純然一團白光,張賓就奇怪啊,本土可從來沒有光可成精之說,倒是佛家有語,說佛前明燈亦可感染佛性……


  當然啦,那不是正經釋門理論,只是傳說而已,可道士嘛,從來就信各種神神叨叨的傳說,至於是否真的佛家教義,張賓一道士又如何得知?

  因此脫口而出:「得非佛前明燈顯化耶?」同樣非人類,同樣是精怪,無根底的山精水怪和正經宗教御用妖怪,身份地位自然大不相同。張賓就此不敢冒失,趕緊向魏文成致歉,並將自己的懷疑合盤道出。


  魏文成笑道:「吾本人也,非精怪也。」想想這話恐怕難以取信於張賓,就又補充說:「至於前世為何,則不得而知矣。」


  張賓再次詢問,說你白天展示的那種手段,為什麼大有我道家氣味呢?魏文成略略沉吟,覺得還是實話實說為好:「確乎道家手段……」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吾本道士,后歸釋門也。」


  張賓雙眼一亮,貌似大感興趣,就問:「既已從道,緣何向釋?」魏文成隨口答道:「此亦緣法也。」把大致情況略略一說。張賓嘆道:「原來如此……」敢情是因為你道家師父被僧侶所救,你為了報恩,才答應投入釋教門下——「惜哉。」這西方釋教究竟有啥好啊?

  張賓貌似想把魏文成給領回「正途」,就此滔滔不絕,闡述起道教比釋教好的方面來了。首先說了:「昔老子出關,使尹喜投生天竺,遂有釋迦,是道為本,而釋其源耳……」


  魏文成心說這不是《老子化胡經》那一套謬論么?那書我雖然沒有讀過,但聽著有趣,也曾經百度過大致內容啊——當即一甩袖子:「此無中生有也。」你要再說這種沒營養的混話,還是趕緊給我滾吧!

  張賓並不氣餒,又勸說道:「釋教遠來之論,非中國人所當習也。其不敬父母,棄祖背宗,有若禽獸……」魏文成笑道:「釋教非不敬父母,而敬眾生,合『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之意也。至於棄祖背宗……」就問張賓:「先生姓張,得非張侯之苗裔乎?」


  ——張姓的來源很多,不過最常見的,是號稱祖上乃黃帝苗裔,姬姓後人,春秋時晉國有大夫名叫解張,人稱張侯,其子孫乃以「張」為氏,逐漸演化為姓。一般姓張的都會把自家祖宗往解張去攀附,因為比其它來源都要顯得古老、高貴嘛。


  張賓點點頭。魏文成當即反問:「君族中今仍祀張侯乎?」你看如今還有誰把那麼古老的創始之祖的牌位都擺出來,年節祭祀的?難道說不祭祀就是遺忘了祖宗嗎?「君族中今仍姓姬乎?」而且你們連姓都改了,難道這是尊重祖先的做法嗎?那麼為啥獨獨說不祭祀祖先,以「釋」為姓的僧侶是悖逆了中華傳統道德,「棄祖背宗」呢?


  他這話其實是詭辯,但張賓一時間還真想不好該怎麼辯駁,於是轉換話題:「所謂『不孝有三,無後為大』,而釋教棄人之大倫,絕祀斷嗣,豈非大謬乎?若其日久,人其絕滅乎?」


  魏文成心說這倒是個問題……其實很多宗派的和尚也可以討老婆,可以留後嗣,問題目前絕大多數中國釋教宗門都不鼓勵這麼做。想了一想,回復道:「凡俗修行百世,乃可成佛,非求人人入我釋門也。若其日久,佛國鼎盛,是乃聖人之世也,孰雲絕滅乎?」凡人可能是絕了,但大傢伙兒都變佛菩薩了,只是換一種生命形態而已,那並非世界末日,你又有什麼可擔心的?

  張賓見無論如何說也說不服魏文成——其實魏文成倒不是一定要當和尚,但再次改換修鍊途徑,你得給出我足夠的理由才成啊,這些凡俗道理又有啥用——只得輕嘆一聲,告辭而去。魏文成瞧瞧窗外,漆黑一片,估計是所謂「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刻」,再過一會兒,或許天就亮啦。你瞧我這才到長安的第一晚,別說睡覺了,竟然連打坐都沒有功夫……


  正在無聊地慨嘆,忽見一道白光從窗外疾飛進來,朝著自己面門驟然一晃。魏文成就覺得腦袋一暈,再睜眼時,已不在禪房之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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