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神秘人
率兵過來包圍了少林、閑居二寺僧眾的將領,頭戴金盔,身披兩當,還系著一條大紅色的披風,魏文成雖然對北周文武服色並不怎麼了解,也一眼就能瞧得出來,此將身份必然不低——擱後世怎麼著也得是位中校吧?
你說一軍隊或者武警中校親自出馬來巡街,還恰好領人打附近過,匆匆跑過來維持秩序,阻止械鬥,這可能性究竟有多大?
魏文成幾句話發動了圍觀的市民,引發群口洶洶,都來為少林僧眾作證,那員將領就有點兒拿不定主意,雙眼不自禁地朝著斜上方二樓窗戶一掃,魏文成循其目光望去,就見一個人影匆匆地閃躲開了。
他的視力本來就還不錯,經過多年修行,觀察力也已非凡俗可比,但那人躲得實在太快,他只大致瞧出來,此人身著絳色圓領衫,頭戴烏紗帽,看穿著打扮絕非平民百姓。
這年月南北方胡漢服飾相互影響,區別已經不很大了,但南方士族大多數仍然保持著漢晉習俗,喜歡上衣下裳,就算穿一體袍服,出門見人也得多系一條蔽膝,而且上衣多為斜領。這種圓領袍服——大多還是窄袖——是從北方胡人那兒傳過來的,只有小吏和普通市民為了方便活動,才會日常穿著。北朝則不同了,尤其北周,官員朝服仍然模仿漢晉——這是當年北魏孝文帝漢化運動的功勞——但日常穿著則習慣胡服。這種風俗也直接影響了後來的隋、唐,甚至於宋、明。
所以在長安城內見著一個穿圓領袍服的,很可能是官,而至於烏紗帽,本屬貴价之物,一般平民百姓,甚至小官小吏都肯定是戴不起的——他們一般系麻布的襆頭。
魏文成就這麼一眼瞥過去,心中便已瞭然,這個匆忙躲避的傢伙很可能便是幕後主使了,估計就是此人跑去——更大可能是派人跑去——招來了兵馬,想要以在都內「動兵」的罪名,逮捕和懲治這兩撥和尚。再進一步猜測,說不定向閑居僧眾通報說少林僧先期進城,故意挑起兩寺爭鬥的,也是此人!
但是瞧著官兵的架勢,把兩撥和尚全都給圍住了,那應該不是獨獨沖著少林僧來的。難道此人是通道的,所以想要趁機打擊釋教嗎?再一琢磨,既為官員,最大可能性還是站在儒教一方,既然三教辯論高下,那麼尋機想收拾佛徒,也就很順理成章的啦。
可是魏文成已經煽動起了民眾輿論,就算此人背景再深厚,來的那位中校倚之為靠山,也不敢逆眾而行——誰知道這些站在少林僧一邊兒的市民百姓里,有沒有誰具備通天之能呢?這可不是小地方,而是在長安城內,隨便扔塊石頭估計就能打著個五品以上官員,或者是高官顯宦的家眷、門客……
這將領還在猶豫,魏文成朝他微微一笑,雙手合什道:「聖意廣招天下修者,吾今奉旨前來,卻為閑居寺眾騷擾,方知都內秩序竟至如是……請教,若欲告訴,尋誰為是?」長安城內的治安如此糟糕,竟然有些膽大妄為的僧人敢在大街上就騷擾、襲擊我等,我打算去告狀啊,你說我該去哪個衙門遞狀紙呢?
他不退反進,口氣雖然和緩,用意卻咄咄逼人,搞得那名將領滿臉的尷尬,下不來台。正在不知所措之際,好在突然間從人群里擠出一個人來,扳著此將的馬鞍,低聲說了句什麼。那員將領斜側過身體,微微躬腰,聽聞此語,不禁如釋眾負,於是轉過身來朝魏文成深深一揖:「吾已知就中曲直,少林僧既然自衛,乃可放行。職責是在,若有得罪,大師勿怪。閑居僧當街鬧事,吾自當懲處,大師不必告訴。」
隨即做了一個手勢,那些包圍著少林僧的官兵們當即左右散開,讓開通路。那將一伸手,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大師且管前行,自有衙署接待。」
這人臉變得很快,態度如此恭敬,又表態說將會嚴懲閑居寺一行,那麼魏文成也就不好再發作了,於是點頭告別,就此領著少林僧眾,沿著南北通衢,浩浩蕩蕩繼續往前走。果不其然,才剛走出去一箭之地,就被一名官員當街攔住,高聲問道:「得非少林道信大師法駕乎?」
魏文成點頭回答:「衲子便是道信。」那名官員也通報了自己的職務、姓名,隨即一擺手:「大師等請隨某來。」
長安城佔地面積很大——當然啦,跟後世的二線甚至三線城市都沒法比——城中便有多間佛寺、道觀,大多屬於皇家或者高級貴族的產業。當下那名官員就把少林寺一行人請到了一所名剎之中,進門的時候魏文成抬頭觀瞧,只見牌匾上大書「陟岵寺」三個大字,不禁奇怪,心說這名字可有夠詭異啊——峙岵是啥意思?佛經中有這個名詞么?
陟岵寺住持親率僧眾前來迎接,把少林寺一行人安排在西院暫住。魏文成自然不能不敷衍幾句,跟住持和尚對坐懇談了一會兒,打聽之下才知道,原來這是一所將近三百年歷史的古剎,首建於西晉泰始年間,本名「遵善寺」。十多年前,北周明帝宇文毓在位,為其岳父獨孤信重修此寺,改名「陟岵」——這兩個字是來源於《詩經·魏風》,有「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的詩句。
魏文成一聽,啊呀這個獨孤信我是聽說過的……此人真正父以女貴,他倆閨女一個嫁給了楊堅,成為獨孤皇后,一個嫁給了李虎,後來生下唐高祖李淵——要沒有這倆女兒,北周顯貴多了,一般人誰會記得他的名字啊。沒想到他竟然還有個女兒是北周皇后,這傢伙還真是能生……
閑話敘過,陟岵寺住持就要跟魏文成討論佛法——這可真是怕什麼來什麼。好在魏文成口舌便給,又擅長裝逼,隨口敷衍了幾句,就以遠途勞乏,請求暫歇,把住持和尚給打發走了。完了他找來接待官員,詢問究竟何時開始辯論大賽哪?對方回答說,總得等四方釋、道二教的大德們全都匯聚長安才能開始吧——你們距離比較近,來得還不算遲,所以大致估摸一下,怎麼著還得再等十天半個月的。不過請放心,但凡入京的釋家、道家,都由朝廷相關部門供應飲食……
魏文成笑笑,心說你還真是小瞧我了,少林寺雖然不算豪富——起碼比起閑居寺來差了不少——光我們隨身攜帶的財物,也足夠在外應付個一年半載的啦。若沒有這份財力支撐,誰敢大張旗鼓遠赴長安?
比方說邯鄲的廣福禪寺,別說慧可是在北齊境內,就算他身在北周,那也來不了長安城——除非一個人孤身上路,化緣而行。再比方說曇林所在的熊野山定林寺,估計也不夠這份財力。
再詢問這次辯論大會的始末,那官員就給介紹了,說主要是皇帝陛下通道,但是執政的大冢宰(宇文護)卻信佛,不少漢族官員雖然也迷信,卻總是把儒教擺在釋、道二教之上,導致利益分配不均,自然常起糾紛。因此才會想著搞場辯論大賽,以定三教高下,主要目的是方便以後分配宗教資源。
魏文成心中竊喜。他可知道這會兒北周朝中究竟誰說了算,那肯定是大冢宰宇文護啊,他本是三朝老臣,而且前兩個皇帝——孝憫帝和明帝——也都是他搞掉的,當今天子宇文邕是他擁立的。那麼既然宇文護信佛,佛教在這場辯論會上的贏面就相當之大了。
贏面大好,說不定根本不必要由他出頭,甚至於獨木擎天。魏文成對自己的口才還是很有自信的,但對自己的教義水平卻多少有點兒心裡打鼓,話說要純粹靠詭辯舌戰群儒,就算贏了也沒什麼可誇耀的……
再問此事由誰主持,那名官員卻回答得含含糊糊的,光說是皇帝的一位寵臣,並沒有實際職司,卻封爵為蜀郡公。
從這官員嘴裡打聽不出什麼來,陟岵寺僧似乎也不願明言——看得出來,眾人都挺討厭那位「蜀郡公」的,但是分明敢怒而不敢言。於是魏文成就關照隨從少林僧,說以我如今的身份,不方便行走於市井裡巷之中,你們有空多出去轉轉,打聽一下蜀郡公的情況,最主要是——他究竟傾向於哪一教?是儒、是道,還是釋?
他們是半上午進入長安城的,魏文成小憩了一會兒,用過晚膳之後,就摒退眾人,獨自在寢室中「坐禪」。其實坐禪是假,他趁機回想和默寫一些天書上的法術是真——如今長安城內三教匯聚,儒教且不必提,釋、道二教中應該有不少真有本事的傢伙吧,是不是每個人都能遵守規則,動口不動手呢?你光瞧閑居寺法緣和尚的行為就可以對此不報什麼希望了,或許只有依靠法術,魏文成才能保證自身的安全。
眼瞧著月上三竿,突然有陟岵僧在門外稟報,說有客來拜。魏文成就奇怪啊,我進入長安,駐錫陟岵也大半天了,究竟是什麼人,為什麼偏偏要夤夜來訪呢?搞得這麼神神秘秘的……這年月城市內都有宵禁,一般人別想晚上出門,由此可知,來人肯定身份不低,勢力不小啊。
於是開門延請入內,就見來人裹著一件厚厚的帶風帽的皮衣,等關上房門之後才將風帽摘下,皮衣卸去,露出來真實面目。這人裡面穿著絳紗的圓領長袍,頭戴烏紗帽,一張方臉,微有鬍鬚。魏文成定睛細看,不禁吃了一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