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離魂
這時候天已經漆黑了,祠堂里原本在供案上點著油燈,倆和尚嫌太過昏暗,就給挪自己身邊兒來了。此番魏文成擎出銅鏡來,正好反射油燈的光芒,朝著供案方向一照,當即原本空無一物處,現出了一個黑漆漆的身形……
魏文成一邊照妖燭怪,一邊拿眼神一瞥,就見旁邊兒的元嵩和尚目光獃滯,估計也跟自己剛才似的被迷昏了——他心說天書上的法門也並不是很靠譜嘛。
其實這只是他自己功力不夠所致,若是毫無防護,估計他們倆直接倒頭就睡啦,魏文成本人不會那麼快便即掙脫幻惑,元嵩和尚也不能仍然大睜雙目,端坐不倒。魏文成一手擎燈,伸出另外一隻手去,在元嵩腦後用力一拍,那和尚雙眼一眨,清醒過來,隨即正見到那個黑影,不禁就是一哆嗦。
黑影驟然現形,也顯得有些手足無措。就見他身量頗高,穿著上衣下裳,頭戴梁冠,腰系金帶,還掛著印綬,貌似是個官員模樣。元嵩和尚終究陽氣旺,膽子大,只略一哆嗦,便即挺腰站起,戟指喝道:「汝何人耶,因何作怪?!」
那黑影晃了兩晃,在鏡光照射下身形越來越是清晰,就見他微微苦笑,雙手一攤,說:「吾申屠嘉也。」
魏文成還沒反應過來,元嵩先一挑眉毛,反問道:「得無漢相申屠乎?」黑影點點頭:「正是。」
魏文成恍然大悟——他前世終究也是讀過不少史書的——隱約記得,西漢朝確實有個申屠嘉,貌似是在文帝還是景帝在位的時候當做一任丞相。他不禁疑惑啊,你這前漢的亡靈,為什麼會到今世來作祟呢?也沒聽說你跟姓胡的有啥不對付啊。
當下執鏡照定申屠嘉,厲聲喝問,你究竟幹嘛來了?申屠嘉想要躲避鏡光,可是左側右閃始終無法擺脫,只得長嘆一聲道:「胡氏害吾無處可去,乃壞其宗牌,以泄吾忿也!」
原來這申屠嘉就是本地生人,漢代屬於梁國睢陽縣,他曾經跟隨劉邦起兵,因功任淮揚郡守,文帝時拜故安侯,繼張蒼而擔任丞相,景帝初年請殺晁錯不成,反為所欺,忿恚而死,歸葬故鄉。據說當地百姓給他起了一座祠堂,四時祭祀,於是這位申屠丞相的亡魂就在祠堂里呆了下來,力保年豐歲登。其後歷遭兵燹,祠堂時毀時建,一直等到胡家搬來此處,所見一片廢墟,不但沒想著把祠堂重新修復,反倒乾脆夷平了,改做宗祠。
申屠嘉一開始沒當回事兒,反正你這宗祠也是空的,並不見有胡姓先祖前來受享,那麼我就占著這地方繼續享用香火吧。但前不久胡家刨地,竟然挖出了申屠嘉的墳墓,不僅把陪葬品盜掘乾淨,還把墓穴填平,在上面種麥子……申屠嘉恚怒之下,這才作祟來毀壞胡氏的祖宗牌位。
當下把緣由一說,倆和尚不禁面面相覷,心說你這漢相也夠沒起子的,不敢當面報仇,反倒拿人祖宗牌位出氣……不過再想想,他不害人,頂多迷昏守祠之人而已,確實是作怪,但不能說為禍——這傢伙還算有點兒節操下限啊。
元嵩和尚當即勸道:「時移事易,國朝變更,前朝丞相,後世腐土,何所怪哉?」如今戰亂四起,連皇帝的墳都有人扒啊,更何況你呢?你連劈了他胡家好幾口牌位,也算出了口惡氣啦,咱們就此打住,如何?
申屠嘉苦笑道:「我非獨恨毀祠盪墳也。此前訴於土地,土地卻謂胡氏顯姓,祭祀又豐,不敢得罪,視我如無物。再訴於城隍,城隍卻雲止守城邑,城外事當詢土地……無可告訴,亦無處可去,以是怒恚也。」
倆和尚聞言不禁莞爾,心說三老與縉紳勾結,守令怠於政務,皇權不下於鄉,冤者投訴無門……這事兒咋聽得那麼耳熟呢?敢情神仙界也跟凡間沒啥區別啊!
魏文成就說了,即便土地、城隍接了你的狀子,又能怎麼辦?懲罰胡家人嗎?從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也是無心之失啊,這個梁子,不如就此揭開如何?申屠嘉搖搖頭,說不是我太記仇,不肯罷手,問題他們毀了我的墳,我靈魂就不能安居,想要佔著他家宗祠享受香火都享受不了了呀,我不知道還能到哪兒去……
元嵩說你趕緊輪迴去啊。申屠嘉一翻白眼:「胡謂輪迴?」
魏文成一拍腦門,心道原來如此——據說釋教東傳是在後漢時期,人一西漢的亡魂,壓根兒就不知道有輪迴一說啊。當下皺皺眉頭,問他:「然則漢時人死之後,其魂何處去耶?」申屠嘉說沒身份、地位的人死就死了,魂魄離散,終至化為烏有,至於我們這些人上人,總會有廟宇祭祀,那便可以靈體的形態長久存留在世間。我知道萬物有生必有滅,祠堂不可能永不朽壞,亡魂也不可能永不湮滅,但問題我還沒覺著自己要完啊,就處於了無家可歸的狀態……你們所說的輪迴究竟是啥咧?
元嵩即將輪迴的含義向申屠嘉大致解說了一番。申屠嘉眨眨眼睛,說此前我去向土地投訴的時候,貌似對方也提到過類似的去處,只是當時我沒往心裡去……既然如此,那我就再去向土地打問一番吧。
倆和尚聞言都挺感興趣,就問:「本方土地何在,吾等可得見否?」申屠嘉搖搖頭,說除非靈體才能見著土地哪,活人是見不到的。
元嵩只索罷了,但魏文成卻還不肯放棄,他轉過頭去對元嵩說了,我有一法,可使魂魄離體,說不定有機會見到土地……要是土地指引冥世方向,說不定我還能見到閻羅王哪!「欲試行之,請師兄看顧我肉身。」
元嵩嚇了一大跳,說你想去瞧瞧土地還則罷了,冥界豈可亂闖?要是被閻羅王拘住回不來了,那可如何是好啊?!魏文成實在好奇心盛,偏不聽勸,他說:「冥世、輪迴、閻羅等,我釋教所言也,中土本無。佛不可見,豈閻羅亦不可見耶?若終不得目見,焉知佛說是為正道?」佛教講輪迴,講有冥世,有閻羅王,我要是能夠瞧上一眼,從此可以堅定向佛之心,否則的話……這和尚當得也沒啥趣味哪。
你放心,我會小心從事的,看一眼就閃,不會被閻羅拘去。
元嵩反覆勸說,魏文成卻鐵了心作死,無奈之下只好點頭,但是說了,咱們得約定一個期限,我不能一直跟這兒伴著一具離魂屍。魏文成點點頭:「離魂之法,亦止三日耳,三日不歸,肉身自壞,師兄且看顧我三日可也。」說著話取出幾件預先準備好的法器來,就開始施法。
但其實離魂之術根本不需要動用到法器,魏文成是先給自己的肉身設下禁制,既防備別人挪動,也防著真要魂魄回不來,天書上有寫到起死回生之術……雖說這法術過於高深,自己是否能夠使之起效,也還在未知之數……
想滿足好奇心,那肯定是要冒險的,只是若無一兩招後手,魏文成卻也不敢浪擲自己的性命。
施法完畢后,他便跏趺而坐,一魂飄飄,已離軀殼。元嵩接過他先前拿著的銅鏡一照,只見兩道魂靈點一點首,一個作揖,一個合什,施禮既畢,便即並肩離祠而去。
土地祠就在胡氏莊院的另一端,緊貼著土壘院牆,搭了個半人高的小木閣,閣中擺著土地牌位,閣外供著蔬果瓜菜。不過魏文成此刻已是靈體,所見就不僅僅木閣和牌位啦,還見著一個白鬍子小老頭兒,也就一米出點兒頭的身量,正蜷縮在木閣旁邊打盹兒呢。
申屠嘉上前作揖,呼喚:「土地。」小老頭兒睜開雙目,瞥了他一眼,不耐煩地擺擺手:「且去,且去,勿擾我清夢也。」申屠嘉說我不是來投訴的,是來詢問——「所謂輪迴之處,如何去耶?」
小老頭兒一軲轆從地上爬起來,所色道:「吾勸汝輪迴,汝不肯輪迴,今終得悟耶?」突然瞧見旁邊兒還站著個魏文成,不禁皺眉:「此又是何處亡魂?」
魏文成笑笑,單掌在胸前一豎,口宣佛號,說:「吾非亡魂也,乃釋子耳,今勸得申屠公輪迴,然彼不識輪迴之法,故此攜之來問土地。」
小老頭兒擰著眉頭道:「既是釋子,如何不識輪迴?」伸手朝地上一指:「不拘何處,但棄前生因果,願望來世,便可入冥世以拜閻羅矣——此即輪迴之法。」
申屠嘉就說了,我從前不知道有輪迴一說,如今既然知道了,自然願意放棄前生,不管為牛為馬,都可以展開一段新的生命旅程,可是——難道就這麼想想,便能得入冥世嗎?
話音才落,突然間他腳下現出一個大坑來,申屠嘉還沒來得及叫喚,當即墮入,瞬間便不見了蹤影。魏文成低頭一瞧,就見那坑洞深不可測,卻隱有紅光閃現……這就是通往冥世的道路嗎?跟著申屠嘉跳下去便可見到閻羅王嗎?那我是跳還是不跳呢?
事到臨頭,他反倒猶豫起來,眼瞧著那坑洞由邊緣往中心,開始逐漸閉合,再不拿定主意就要進不去了呀!
然而魏文成仍然下不了決心,尤其旁邊兒小老頭兒還在警告:「汝若未死,可即歸去,無得誤入冥世也。」
可是就在這個時候,忽聽身後響起來一個聲音:「還真有冥世啊,這個有趣唉——跳啊,你幹嘛不跳?」隨即魏文成就被一股大力從後面一搡,不由自主地朝前一縱,便即躍入了萬丈深淵……
他抬起頭來朝上瞧瞧,就見還有一個人跟著自己躍入坑洞——這是誰?是剛才推自己的人……魂嗎?此人說話的腔調和用語都好生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