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七章、婦人之仁
隨風從偶爾覓得的古籍中得知破解「斬龍台」封印,釋放妖龍戾氣之法,一時間被仇恨蒙蔽了理智,便想施法「滅世」。也是他初次使這種大招,技能還不夠純屬——也不可能讓他純屬嘍——這才導致地脈變動,先有多道戾氣從別的地竅中噴出持,化為巨龍,讓上清、洞玄兩派有了一定的防備。
那麼古籍中有沒有闡述重新封印之法呢?張祿並不清楚,只能撞大運而已。他已然想好啦,倘若隨風堅持不肯封禁戾氣,或者只能破而不能鎖,那自己就趕緊一劍把隨風給穿了心——太真魔所交代的任務多少有點兒語焉不詳,說不定只要殺死隨風就算任務完成呢?那一行四人便可全身而退。至於此後清玄世界如何,那就不關自己的事兒啦。
只是以黎彥超等人的性子,是否不肯遽離,還想留下來悍斗這些戾氣,以圖救世呢?好在這並不在張祿的考量範圍之內——太真魔若想你三更走,誰也留你不到四更。
倘若太真魔不肯及時將自己攝走,那便一切皆休……
他可見到過,地脈之中隱藏著上百道甚至更多的妖龍戾氣,哪怕一道道排著隊出來,自己都沒有信心可將之全數殲滅,更何況很可能會一擁而出……哪怕等級不被壓制,等於新晉仙人(超三維生物),古籍都很難得著勝算吧。
好在他賭對了,隨風確實知道封禁之法,隨即在張祿幻術的刺激下,終於流著淚鬆了口。於是張祿先把他的那面令牌給收起來——隨風本人不過元嬰境界,之所以能與化神拮抗,全靠了這面令牌,只要收走他的法寶,就不怕他臨時反悔啦。
隨風被解開穴道之後,神色黯然,抬起袖子來抹了一把眼淚,便即將供案扶起,一應物品擺回原位,然後伸手向張祿討要令牌:「此物才布陣的關鍵,倘若缺失,則陣法難成。」
張祿心說我剛收起來啊,揣懷裡還沒捂熱呢……他望著隨風的雙瞳,見對方不似誆語,也便只得物歸原主了。但隨即以眼色示意幾名同伴,左右散開,把隨風和供案都圍繞在中間,要防止他逃跑或者是搞鬼。
此際天象應合人事,只見半空中烏雲籠罩,盤卷扭曲,就仿如戾氣一般駭人。隨風手執令牌,來到供案之前,口中先是喃喃念誦,隨即將令牌朝著案上狠狠一拍——「啪」的一聲,當即烏雲四散,仍恢復為一片朗朗晴空。
「好了,」他隨即轉過身來,面朝張祿,「來殺我吧。」
張祿瞟一眼同伴,見眾人面上都有不忍之色,想了一想,還是提起劍來,指向隨風的咽喉:「抱歉,戾氣既已重新封禁,你本無必死之理,但就怕我等一旦離開,你又會重新施法,以圖『滅世』……」
隨風輕輕搖了搖頭:「閣下之言,深入臟腑,我不會再起那般惡念了——你說得對,若與循道等人相同,妄決俗人生死,我即便死了,又有何面目去見小妹……況且諸般施法應用之物,搜集起來實不容易,恐怕很難再有第二次了……」
張祿點頭:「如此甚好。但我等仍有不得不殺你的理由……」
唐麗語突然插嘴:「張兄且慢動手!」張祿斜眼一瞥,就見她正轉過頭去望黎彥超——大姐你笨嘴拙舌的一時找不出要我停手的理由是吧?可你找自家男朋友幫襯沒用啊,黎公子雖有決斷,卻無口才,你還不如去央告風大少哪……話說風大少在幹嘛呢?你要不趕緊站出來說話,我這劍可就紮下去啦,過後別埋怨我心狠手辣。
果然唐麗語注目黎彥超,黎彥超只好去望風赫然,風赫然「嘖」了一聲,邁前一步,對張祿說:「先不必急著斬殺隨風——這快要一個時辰了吧,你答應那老道士放人的,咱們放是不放?」
張祿心說你們這一個個的……好一條情感鏈,我怎麼覺得自己摻和進來完全多餘啊……嘴裡卻說:「放是要放,可怎麼放?那老道毫髮無損(倘若他沒在寶鏡幻象中亂動的話),手裡還有一方金印,甫一脫困,很可能暴起傷人啊。到時候砸傷你們誰,我都於心不忍……」
風赫然一皺眉頭:「你倒記得他手裡還有金印……可是隨風手裡也有面令牌啊,你就必能殺得了他嗎?倘若糾纏起來,就怕那些道士搬來援兵……」
隨風冷著臉插嘴道:「想殺便殺,我不會還手。但這面令牌隨我多年,只求不要取去,讓它隨我入土吧。」
張祿心說別介啊,都跟你這樣,那我們「摸屍一族」還有什麼錢途?緩緩垂下劍來:「此處確實不可久留,你可知道附近有什麼藏匿之處,那些上清、洞玄的道士不易找到?」
隨風表情詫異地望了他一眼:「也對,你們如今與我一般,都是此世修真者人人得而誅之的叛賊啦……好吧,我便引你們去找一個藏身之地。」說著話突然抬腿,一腳踹翻供案,露出地上那面寶鏡來:「這東西你還是收著吧,至於那上清派的化神,就讓他死在裡面好了。」
張祿心道我也想啊,但當時只為趕緊誆走那使拂塵的老道——短時間內我還真不一定能夠打破他的防禦,有他在側,變數就多,我還得急著封印妖龍戾氣呢——隨口這麼一說,我大可以不遵守承諾,但旁邊兒那仨都是謙謙君子,必然不幹……
「若是放他出來,你那令牌,可能擋住他的金印?」
隨風猶豫了一下,略略將令牌一舉,回答道:「我儘力而為吧。」
於是張祿先讓黎彥超等人退得遠一些,然後撿起寶鏡來,光芒一閃,涵虛真人便即現出身形。果不其然,老道士才一發覺脫困,當即就祭起了他的金印,金光閃爍,直取張祿。旁邊兒隨風用右手令牌一拍左掌,其聲清脆,空中便有雷霆降下,正中金印——
金印萎頓落地,涵虛真人一陣氣血翻湧,踉蹌著連退了好幾步。
張祿冷冷地道:「妖龍戾氣已然重新封印,汝等的同伴也都逃去了,你還不走,要來試我手中之劍么?」
涵虛眼神左右一掃,隨即茫然問道:「汝、汝等究竟是人是妖?!」
張祿「哼」了一聲:「此世修真,實與妖物無異……還不快滾!」
涵虛強自凝定心神,一邊抬著頭,緊緊盯著張祿的眼睛,一邊緩緩彎下腰去,撿自了自家的金印,但他隨即又將目光投向張祿手持的寶鏡——「此寶為我輔虛師兄所有,若能歸還,前事或可一筆勾銷……」
張祿垂眼瞥了一眼那面鏡子,不知道為什麼,慣常泛起的貪念這回卻並沒有滋生,於是撇一撇嘴,便將寶鏡望空一拋,隨即扭頭望向隨風:「頭前帶路——走吧。」
一行五人便即騰空而去,光留下一個涵虛真人,一手金印,一手寶鏡,多少有點兒茫然不知所措。
隨風帶他們去的地方,距離「斬龍台」不算太遠,也就幾百里地而已,此處山高水險,元氣不如別處充裕,植被也不茂盛,就連天上亦不見彩雲、虹霓,陽光直射,頗為燥熱、刺眼。一行人按落雲頭,隨風突然開口問道:「遺山真人,他老人家可還好么?」
風赫然奇道:「我還當你恨透了此界修真……」
隨風苦笑道:「過往確實如此,於今想來,果然是我偏激了……此界修真,都視俗人為螻蟻,但大多數只是強奪螻蟻口中之食而已,倒未必有主動欺壓之行……」
張祿一撇嘴,心說:偶爾出幾個施粥的大善人,並不能說明地主階級就沒有爛至渣,不應該徹底埋葬啊……
「遺山真人昔日對我甚好,名為師祖,其實很多時候,還是他耳提面命地教導於我,比循道那老東西要和藹得多了……他登仙不成,實為奇恥大辱,就算身犯死罪,這也可以抵過了吧……」
風赫然回答道:「遺山老不久前才剛去世——大概因為長久維持渡劫期的境界,身體難以承受這種重負,所以壽數還不到三百吧。」
隨風點點頭,隨即轉向張祿:「有句話我要明白告訴你們,我固然不會再去主動釋放妖龍戾氣,但地脈既被擾動,封印也未必就能長久,恐怕陸陸續續地還會逐漸泄露出來……」
張祿「哼」了一聲:「早料到了。不過那就不關我們的事兒啦,經此一役,上清、洞玄兩派必會派出多名化神來探查『斬龍台』,若是他們疏忽大意,不能加強封印之力,導致戾氣再次泄露,那是他們自己作死,須怪不得旁人。」
唐麗語秀眉一蹙,插嘴道:「如此說來,滅世的危險依然存在?」
隨風搖搖頭:「其實滅世云云,我只是那麼一說,以抒心中之恨而已。妖龍戾氣是不是足以滅世,誰都不清楚……而且戾氣雖然見人便噬,首當其衝還是那些修真者,修真者不滅絕,未必會主動向俗人下手。其實我最希望的,是戾氣與修真者拼個兩敗俱傷,我或可以趁機挑了上清、洞玄兩派,此界俗人乃可保全……」
黎彥超突然表態:「若還能有那樣一日,我等便相助你滅此二派。修真者不必殺盡,但要徹底推翻此世醜惡的修真體系!」
隨風苦笑一聲,盤膝坐倒:「還會有那麼一日么?那咱們便拭目以待吧……且先在此處躲藏,若被修真者發覺,可以循著地脈再逃往別處——原本我就是藏身在這幾處隱秘之所,故此先布法陣加以勾連了。狡兔三窟,料想他們逮我不到。」
風赫然向同伴們暗使一個眼色,四人便即離開隨風,走遠一些,湊在一處商議。張祿說了:「一劍下去,則戾氣也封了,隨風也斬了,任務完成,咱們可以安全離開——唐小姐為什麼要阻止我?」
唐麗語面上一窘,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才好,黎彥超急忙為她解圍:「你若是著急離去,根本不會在乎我們的阻止吧,肯定就一劍下去了。」
「若我真欲斬殺隨風,你們會不會出手阻攔?」
唐麗語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只是覺得,既然戾氣已封,則此人罪不至死……再說他也實在有些可憐……」
風赫然突然開口:「婦人之仁。」眼見同伴們全都向自己投來詫異的目光,急忙分辯:「我這是代張祿說的,我敢肯定他心裡一定是這麼想的!」
張祿突然間雙眉一挑:「沒錯,你們都是婦人之仁,只有我鐵石心腸,簡直跟妖物無異!」說著話一轉身便離開了。
眾人盡皆愕然。黎彥超就待追將上去,卻被風赫然攔住了。風赫然苦笑道:「本來只想開個玩笑,輕鬆一下氣氛,誰想招惹到他了……這是我的過錯,我一個人過去向他致歉吧。」
等風赫然離開以後,黎、唐二人對面不語。良久,唐麗語才開口問道:「我是不是心腸太軟,做錯了事?不殺隨風,恐怕不僅僅任務失敗那麼簡單,只要隨風不死,或許任務就不算完成,咱們將長久滯留在這清玄世界……」
黎彥超點一點頭:「我也想到了這一點,所以才會對隨風說,若是上清、洞玄兩派衰弱,我就相助他整頓此界修真者,推翻這凶醜惡無情的修真體系。怕只怕……」說著話緊鎖雙眉:「咱們會跟張祿一般,喪失了過往的記憶……」
唐麗語面上突然飛起一道紅雲來,緩緩垂下頭去:「若是能夠一直和你在一起,便永遠回不去天垣,甚至喪失了過往的記憶,那也沒什麼……但若是記憶失去,你不再識得我……」
黎彥超一把抓住她的手,語氣堅定地說道:「不會!我什麼都可以忘記,就不能……不會忘記你!」
那邊風赫然追上張祿的時候,就見他箕坐在地,埋首雙膝間,正在愣愣地出神。風赫然拍了他肩膀一把,隨即在他身邊坐下,開口問道:「你今天是怎麼回事兒?」
張祿默然不語,風赫然繼續問道:「以你的性情,即便有唐小姐相阻,我插嘴把話題引偏,都不會停下手中之劍;而且你也不會把鏡子輕易地便還給那老道士。而我開個玩笑,你不至於甩臉就走吧……」(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