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八章、讖言必應此子
天公劉累引誘群仙望向凡間,趁機接近張祿,隨即一指點去,要將張祿徹底殺滅——張祿還不是天仙,不必兩步走,只需一步,他就神魂俱滅了。
然而群仙雖然一時失神,張祿可始終盯著天公的一舉一動呢。首先來說,羿滅不滅的,關他屁事啊;其次來說,剛才于吉跟天公的一番對話,落在張祿耳中,當即把他嚇得猛一哆嗦——老子小命危矣!
此前他一直有恃無恐,覺得天公不敢對自己下狠手——真把自己滅了,誰上天去助他滅祟?別說自己了,終究那讖言含含糊糊的,光說「白雀」,連張堅都因此找了三個備選,天公也不可能確定只有自己才是命定的滅祟之人——雖然是自己的可能性最大——所以他連白雀兒和步爵都不肯直接殺滅,而僅僅是變化了他們的外形而已。
可是聽了于吉的闡述,他才明白,敢情天公真正的願望不是滅祟,而是利用祟。天爺啊,我還以為是群仙自由在在慣了,不滿天公大權獨攬,想搞獨裁統治,所以才能被張堅煽乎起來造他的反,敢情滿不是那麼回事兒!群仙是想滅祟,而天公則滅祟之心不堅。
既然如此,自己對於天公的作用那就必然直線下降啊,天公幹嘛還要留著自己?說不定什麼時候,他就真會向自己下毒手!
而且群仙雖然境界高邁、神通廣大,心智也相對成熟,但基本而言,缺乏足夠的應變之能,這不僅僅體現在斗戰方面,也體現在政治鬥爭方面——要不然就劉累那種二把刀,怎麼可能妄想統合天界?張堅要擱凡間也就董承、伏完之類的水平,哪兒那麼容易搶班奪權啊。
群仙在登天之前,還做凡人的時候,大多遊離於主流社會之外——真要在政壇上耍得如魚得水,誰還去妄想修仙呢?就算裴玄仁之流,曾經在凡間做過官,甚至做到二千石,但其後好幾百年的深山苦修,也早把當日政壇上那些勾心鬥角的手法給遺忘得差不多了……
張祿則不同,雖說他前世也不過一個普通城市平民而已,但終究接觸的資訊夠多,論起紙上談兵,當世無人可及——要不然也不會稍稍懇談,就把曹操都給蒙了,還以為他是天下之大才——而且入山修行也還不到二十年,某方面的級數即便隨著時間流逝而自然下跌,終究沒落得太低。
再說了,他從好幾年前就知道自己前途坎坷,必將與天公相敵對,腦子裡「階級鬥爭」這根弦兒就一直綳著呢。真倒霉自己也姓張,張堅被謫之事教育了他,即便身負滅祟天命,也遲早會不見容於天公——或許祟滅之期,即烹他這條走狗之日也。若非如此,他肯定逮個機會就臨陣倒戈,降了天公啦。
雖說是張堅領他走上修仙之路的,此前有同僚之誼,後來又當面教導,如同半師,可兩人之間的關係還真沒有那麼鐵。為朋友兩肋插刀理所應當,為朋友直接一攮子捅心口兒么……還是算了吧,老子也很惜命。
所以張祿雖然沒有料到天公被逼到絕路上,會突然起意兩敗俱傷甚至同歸於盡,但也一直提防著,天公是不是會對自己下死手。群仙聽說羿還沒死,盡皆失神,張祿可絲毫也沒有喪失警惕心。
然而天公來得實在太快,他再想躲避已經來不及了,再搞幻境吧……恐怕不管造怎樣神奇的大門,自己還沒能閃身進去,就先得被天公給滅啦。危急之際,身心本能生出反應來,身周圍繞著的五枚寶珠一起向前激飛而出……
從天公劉累來說,雖然真實願望是是利用祟而非滅祟,但對讖言中提到過的滅祟之人,仍然抱有一定期望——既能滅祟,或者亦能探究出相關祟的真相來——所以才一直對三個「白雀」留著一手。直到遭群仙圍攻,自知不免,這才起了同歸於盡之心,誓要將張祿一舉殺滅——而且我落到這一步,罪魁禍首是張堅,你卻是張堅最忠實的走狗。要不是被你絆在凡間,即便張堅上得天去,即便太歲、瑕丘仲等輩早有預謀,我亦不怕汝等翻天也!
就算死,我也要先扯這個狂妄的小子墊背!
所以劉累不管不顧,這一招一往無前,即便有哪個仙人反應過來橫加攔阻,即便女媧五色石激射而來,也絕不肯後退半步!
其實張祿所煉化的五枚寶珠,「壁」、「宇」有封鎖空間和改變天地之力,「真」、「幻」有創造幻境、迷惑心神之能,但基本上都屬於意念攻擊,靠它們還真攔不住劉累。好在他還有第五枚寶珠,便是那土黃色的「寂」。
那麼這枚寶珠又從何而來呢?此正張祿得以突破舊境,邁入地仙境界之契機也。
想當日他從世界盡頭返回,在倭地隨便找了一個漁人,歪打「靈台蜃景」,又煉得了「真」、「幻」二珠。然後就找了一條商船,從北九州向西北方向航行,經三韓返回中國。將將走出遼東地界,某日在大道上遭逢了一群烏丸騎兵……
三郡烏丸(遼西、遼東屬國、右北平)原本各成體系,首領稱王,後來共奉樓班為單于,但大權都落在樓班族兄蹋頓手中。等到曹操親自率軍北征,於柳城陣斬蹋頓,樓班等逃到遼東,被公孫康斬首以獻曹操。從此烏丸分為二部,東部歸從公孫氏,西部降曹,由護烏丸校尉閻柔統領。
公孫康雖然降曹,仍然割據遼東,自成一家,時不時地會嘗試西進騷擾;閻柔也奉曹操旨意,屢屢發兵,以敲打遼東。可是雙方終究並沒有真正撕破臉,所以派出去的就都是烏丸游騎,這樣出了事可以往游牧民族身上栽——吾非西侵(東征)也,實胡騎擄掠成性,難制耳。
所以張祿在半道兒上就被這麼一群烏丸騎兵給截住了——對方究竟是公孫家的還是曹家的,他也搞不清楚。十幾個烏丸兵,當然莫耐張祿何,可是其中一人於廝殺之間,突然神情大變,目光變得獃滯,動作卻陡然靈敏,張祿一瞧,不用問啊,這又一個被祟附身的。
祟究竟是什麼玩意兒?沒人搞得明白,甚至也沒仙搞得明白,只有那心模和尚當日含含糊糊地說過:「祟不是東西,祟是自然。」張祿就此腦海中突然靈光一閃,先把其餘烏丸兵都給宰了,最後對戰這個被祟附身的傢伙,沒有吐出真氣來直接滅祟,而是雙掌一合,罩住其首,同時真氣運轉,把那無形無質的祟給包裹在了其中。
——就跟他用真氣包裹女媧五色石一般。
然後,他就取出了最後一枚黃色的石頭,以祟來煉化,故此名為「寂」也。等到「寂」煉成,張祿也終於踏破「煉真」之境,進入了「結丹」期……
等到劉累要跟他拚命,張祿被迫五珠齊出,其餘四珠都起不了絲毫作用,只有這枚「寂」珠,直接射向劉累的指尖。劉累此前出招,就遭「寂」所阻擋,但覺吐出真氣盡為所化——也就跟平常在天上與祟相搏一般——被迫後退。但是這回他不再退了,不管不顧,繼續向前,於是指尖最終便與「寂」珠相觸……
轉瞬之間,就見劉累的指尖如同冰雪遭遇炎陽一般,竟然瞬間融化……其實說融化並不准確,因為冰消雪融,總會留下痕迹,要麼汪一地的水,要麼生成氤氳水汽;然而指尖一接觸到「寂」珠,便即湮滅。隨即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寂」珠繼續向前,劉累的肉體卻段段消亡,先是手指,繼而手掌、手腕、小臂、大臂……
說肉眼可見,只是就仙人的感官而言,若在凡人看來,整條臂膀幾乎是瞬間就消失了。群仙恰在此時反應過來,注目而望,都不禁大驚失色——「此祟也!」
這就跟張祿在張堅向他展示的場景中,祟侵襲天上世界的情景一般無二……
劉累一指點出,不但指上真氣,就連前撲之勢都瞬間消亡,忍不住就朝前一個趔趄。也幸虧這一趔趄,「寂」珠仍然保持著直線向前,就此擦著他的肩膀直飛出去,又約六七尺遠,這才倒飛回來,歸入張祿身周原本的軌道。劉累痛失一臂,難免茫然驚愕,動作就這麼緩了一緩——其實在「寂」珠飛走的時候,他完全有機會別出另一臂,把張祿給滅了,只可惜浪費了大好的時機。
張祿嚇得後背上全都是冷汗。
但到了這個時候,倘若群仙還無動作,除非是故意要弄死張祿——但他們滅祟之心甚堅,是肯定不會眼瞧著張祿死的。就見屏翳、蜚廉相向一招右手,便有一條鎖鏈在二人雙手之間霎時成型,隨即這鎖鏈飛卷過來,將劉累牢牢縛住。
一名後來的不知名的仙人舉起一掌,直向劉累額頭靈台拍下,但掌在途中,卻被于吉縱身攔住。那仙人怒喝道:「何不謫之,欲使其復起耶?!」
瑕丘仲解釋說:「且先擒下,待天公發落。」
那名仙人聞言一愣,隨即就明白了。瑕丘仲嘴裡的天公,並非劉累,劉累只能說是「前天公」,他指的分明是張堅。張堅既應讖言,又搶班成功,從此便當接替劉累而踞於「天公」之位,成群仙——起碼是眼前這些仙人——的共主。這該怎麼發落劉累,當然得由張堅來決定啦。
原來這泰山之中,也有一處深穴,為古仙遺迹——不過已經被仙人都探索過了——當下瑕丘仲建議,先把劉累押在遺迹之中,施法禁錮,然後大傢伙兒上天去向張堅稟報。分派既定,他這才得空轉過頭來問張祿:「汝適才所施,得非祟耶?!」目光中隱露猙獰之色。
張祿趕緊解釋,說這不是祟,而是用女媧五色石凝練了祟湮滅萬物的一部分功能。裴玄仁也在旁邊兒幫腔作證,說沒錯,祟時常會附著人身,襲擊張祿,其實他雖然還沒有登天,卻早就跟祟打過交道啦——此事張……天公也是知道的。
群仙這才釋然,瑕丘仲轉怒為喜,笑道:「如此看來,讖言必應此子。」
仙人們陸續飛天而去,于吉臨走前把手一招,就見一隻白羽雀兒翩翩從雲端飛下,一隻癩蛤蟆茫然跳出了草窠,隨即俱化原形——就是白雀兒和步爵。于吉關照張祿等三人,說你們就暫且留在這泰山之巔,等我們上天去面見新天公,再決定該怎麼繼續教導你們。
群仙這一去,就是整整十來天,張祿他們都快在泰山頂上等煩了——尤其想到劉累還被拘押在泰山之中,他真不會掙脫枷鎖,再度暴起嗎?這要是突然間衝出來,咱們仨恐怕連骨頭渣都剩不下啊!戰戰兢兢,好不容易等到了裴玄仁再度降臨。
裴玄仁對張祿他們說,張堅已正天公之位,天上的秩序也重新穩定下來,而且張堅已經孤身前往泰山中的古仙遺迹,跟劉累談好條件啦。
張堅之所以能得群仙擁戴——起碼得太歲、瑕丘仲那一派的擁戴——靠的是立誓應承,必滅祟且彌合天隙,絕對不會養祟貽禍。他也跑去跟劉累說:你的心情我理解,你的慾望我也明白,群仙大多無進取之心,對於二度飛升不抱什麼期望——或許得等到眼瞧著幾個仙人壽盡而滅,才能體會到緊迫感,從而幡然改圖吧——但我,其實也是想追尋古仙腳步的。
然而就目前而言,還並沒有證據證明古仙飛升之地,就是祟所生之處,你想利用祟來打開飛升通道,完全是一廂情願而已。再說了,地上還有不少古仙遺迹,尚未徹底探索,天上還有不少古仙遺存,沒能洞徹其真意,大可以通過研究那些遺址、遺物,來追索古仙的腳步嘛。
天、地二界之事尚且沒有研究透徹,你著急把眼光朝向天外幹嘛?還是腳踏實地來得穩妥呀。
張堅答應若將來真有那麼一天,能夠研究出再度飛升的途徑,一定會告訴劉累。而在此之前,劉累你就老老實實留在地上吧,可為地仙之主,並統地上遊魂,永鎮泰岳——現而今天上我說了算,你若起意登天,我必謫而滅之,勿謂言之不預也!
裴玄仁說完這些,突然轉移話題,對張祿說:「劉累在前,乃不欲再用天公之號……」
張祿點點頭,問他:「那打算改個什麼名號呢?天主?」
裴玄仁笑道:「汝昔日與我說未來故事,有一名甚可愛也——即上尊號曰:『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
附:《酉陽雜俎》:「天翁姓張名堅,字刺渴,漁陽人。少不羈,無所拘忌。常張羅得一白雀,愛而養之。夢天劉翁責怒,每欲殺之,白雀輒以報堅,堅設諸方待之,終莫能害。天翁遂下觀之,堅盛設賓主,乃竊騎天翁車,乘白龍,振策登天。天公乘余龍追之,不及。堅既到玄宮,易百官,杜塞北門,封白雀為上卿侯,改白雀之胤不產於下土。劉翁失治,徘徊五嶽作災。堅患之,以劉翁為太山太守,主生死之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