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冢中枯骨
「我真傻,真的。我單知道曹營有個著名勇將叫做樂進,還知道水泊梁山有個鐵叫子樂和,我不知道敢情袁術麾下也有姓樂的……這麼一小姓氏,咋就那麼多人呢?」——張祿心中的悲鳴。
要知道這年月軍中旗幟大多繪著圖樣,比方說什麼四靈四獸、二十八宿星宿、五行八卦,等等,而不象後世某些人誤會的,專寫將領姓名——因為兵卒絕大多數都是文盲,你讓他們認一兩面字旗或許不難,字旗若是多了,記認不全肯定會誤事啊。當然並非絕對沒有字旗,大多書寫將領職位,偶有書姓的,只做認旗使用,跟隨在將領身邊。比方說這位袁術麾下偏將軍樂就,他一千多人的隊伍里就只有這一面「樂」字大旗。
倘若說民間訛傳是真的,曹軍中到處都是「曹」字旗,袁軍中到處都是「袁」字旗,除非張祿瞎了眼,否則肯定不會認錯。可這既無「曹」字也無「袁」字,光一個「樂」字,他一時間想當然,攔路說話,結果是牛頭不對馬嘴。
還好他反應得快,先問了句將軍您怎麼稱呼啊,要不然一時心急,脫口而出:「吾與曹兗州有一面之緣,特來相拜。」樂就當場就能挺槍把他給刺個透心涼!
可是終究那一半兒話已經出了口,也不好再生咽回去——你怎麼說?「是我錯認了,就此告辭?」還是「忽然記起尚有要事,暫且不見也罷。」樂就也肯定把他當姦細啊——還是最迷糊最沒用的那種姦細。
僅僅一個樂就還則罷了,可他領著一千多兵哪,就算張祿再能打,終究胯下無馬,掌中無槍,這千把人光衝過來,一人一腳,就夠把他給踩成****啦。要是一見情形不對,趕緊掉頭就跑,倒未必逃不過去,可這也未免太過丟臉了。張祿這會兒心氣很高,終究我修了好幾年的仙道,又上天去見過天公,就與汝等芸芸眾生不可同日而語,在你們面前落荒而走,日後我這張臉還往哪兒擱啊?
再說了,也不是沒人瞧見,旁邊兒這不還一個郄儉呢嘛,你敢保證他永遠都不說出去?恐怕自己以後在修道界就再也抬不起頭來啦,即便飛升天界,那也是個猥瑣神仙。
想到這裡,不自禁地就略偏一偏頭,瞟向郄儉。只見郄老頭兒非常自然地垂下頭去,不肯與他目光相接,可是鬍鬚微微顫抖,仍然暴露出了他簡潔明了的心理活動……
耳聽樂就問道:「既為吾主故識,當為引路。未知如何稱呼?」
張祿不便撒謊,只好報上真名:「密縣張祿。」旁邊兒郄儉也說:「陽城郄儉。」樂就說好吧,我這就領二位去見我家主公——來人哪,牽兩匹馬來給兩位先生乘用。
於是張、郄二人只得翻身上馬,跟在樂就身後,在兵卒簇擁下沿道而行。張祿微微一斜身體,伸伸脖子,湊近郄儉,低聲問他:「君得無竊哂乎?」你是在偷著笑話我吧?郄儉強咬牙關,忍住笑意,回答得非常實誠:「然。」
「今當如何?」
「卿自作,請自受。」
張祿就恨不能當即騰空躍起,一把揪住樂就的脖子,把他當人質,好方便自己跑路——可是思前想後,這還是一樣丟臉啊。罷了,罷了,我就跟他去見袁術吧,估計把我們二人的姓名報將上去,袁術肯定一甩袖子:「吾不識也,不見!」以他的身份,必然有不少阿貓阿狗的會想來攀交情,或者毛遂自薦,以求一官半職,他哪有功夫一個一個見過去啊。
只是袁術說不認識,未必是真不認識,可能只是交情不夠,不願相見而已——再說了,就以《三國演義》里的袁術形象來論,就算把老朋友給轟走也不奇怪吧。所以樂就不會出來怒喝一聲,說這倆是騙子,給我綁上砍了!而一定是——「吾主軍務倥傯,不克相見。」你們請安靜而圓潤的趕快滾蛋吧。
到時候自己冷笑兩聲,轉身就走,面子也不丟,危險亦全無,不是很好嗎?最多浪費幾個小時的時間,去袁營拐上一拐,全當看西洋景好了。
果然時候不大,軍列即到袁營。樂就命令士卒各歸營房,自己領著張、郄二人前往袁術主帳去繳令外加通報。二人站立帳外,叉著手環顧四周,張祿就問郄儉:「如何?」你瞧這袁術的軍隊怎麼樣?
郄儉微微搖頭:「將敗矣。」
張祿心說袁術遲早會被曹操打敗,這個我是知道的,可你雖然會佔算,卻沒見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啊,你是怎麼瞧出來的?「何所見而云然?」
郄儉就說了,我雖然不懂打仗,可當年也是做過一州刺史,領過兵,防過黃巾的——當然啦,結局是徹底失敗——所以這點兒眼力價還有。你別看樂就的兵馬挺雄糾糾氣昂昂的,那終究只是一支小部隊而已,可能剛打了個小勝仗。你再瞧這大帳前的守衛,還有營中巡哨兵馬,泰半士卒臉上都有疲憊之色,甚至還有些垂頭喪氣的,不象是得勝之師。
再說營帳布置,袁術大營這一圈兒狀態尚可,然而咱們進來的時候也瞧見了,外圈兒帳幕安排得很是散亂,兵卒們有躺地上曬太陽的,有扎堆聊天兒的,甚至還有聚賭的,就不見一個人在擦拭兵器,整理衣裝。這樣的紀律,這樣的士氣,怎麼可能打得贏仗?
張祿聞言,不禁點頭:「君體察入微,吾不及也。」我如今觀察力是很強,可是社會經驗還不夠豐富,分析能力比不上你,確實值得繼續磨礪,提高。
正在此時,忽聽帳內有人高呼道:「請郄君、張君入見!」
啊呦,張祿當場就蒙了——袁術真打算見我們?這是為什麼呢?
再瞧郄儉,先撣一撣衣襟,然後拱著手昂然而入。張祿沒辦法,只好跟隨在後——人年歲比我大那麼多,他走先,我走後,那也很正常吧。
進得帳來,只見沿著帳邊一圈執戟力士,帳中則左右兩列,分坐文武。上首一人,四十多歲年紀,頭戴皮弁,插著雉羽,身穿褐色袴褶,方面廣頤,濃眉淡須,相貌頗為威武——這就是曹操說的「冢中枯骨」袁術袁公路?長得並不似小丑嘛。
二人入帳,都作一長揖,口稱:「拜見將軍。」——這時候袁術的正式官職是「后將軍」。
就見袁術一擺手,笑容挺和藹:「郤公此來,為助吾耶?」
原來如此,張祿心說敢情他不是想見我,而是想見郄儉!
故益州刺史郤儉其實並沒有死,這事兒知道的人不多,但袁術就是其中一個。這是因為袁家四世三公,門生故吏遍布朝野,郤儉拐彎抹角地也能跟他們搭上關係,加上他又隱居在距離雒陽不遠的陽城,不肯改名換姓,光把姓氏的寫法給變了,袁家又哪有打聽不出來的道理?想當年袁術為避董卓而逃出雒陽,途中就曾經派人去訪過郄儉,希望他能夠輔佐自己,可惜未能如願。今天郄儉自己送上門兒來了,袁術自然大喜過望。
要知道這會兒的刺史已經不是前漢那種監察系統的小官,而是秩比九卿的地方大員啦,做過一任刺史,光把故吏籠起來就得好幾百人。袁術倒不是看重郄儉,他看中的是郄儉在官場上可能還殘留的影響力。
然而郄儉卻只是搖一搖頭:「吾今從道,不預世事。今奉師命經此,特一會故人耳。」我沒打算來幫你,只是偶然路過,來跟你打個招呼罷了。
張祿心說郄元節真是好人,沒把我給供出來……
袁術聞言,頗感遺憾,可是眾目睽睽之下,也不好就此把郄儉給轟出去——朋友大老遠來見你,起碼得給人口水喝吧。當即安排坐席,請郄、張二人在他身旁落座。然後問起張祿,郄儉簡單回答道:「吾道友也,密縣張祿張伯爵。」
袁術寒暄幾句,又再勸郄儉相助,郄儉再度婉拒,為怕袁術勸個沒完,乾脆轉換話題,問他:「聞將軍與曹兗州相爭,何故耶?」
袁術恨聲道:「吾本有恩於操,彼卻來奪我汝南,此必婢生子所教唆也!」
想當初在雒陽城裡,袁、曹兩家關係挺好,袁術跟曹操那也是老交情了。後來董卓進京,第一個落跑的是袁紹,然後是曹操,而且曹操逃得急,連妻兒老小全都拋下了,還多虧了袁術派人把他們保護起來,後來又護送去陳留跟曹操相會。所以他才說我對曹操是有恩的,誰想他卻聽了「婢生子」的挑唆,竟然發兵來打我。
所謂「婢生子」,是說袁紹。袁紹老娘身份低微,只是個妾而已,他算庶出,所以袁術才會罵他是丫嬛養的。
郄儉皺眉道:「卿兄弟本和睦,今何苦如此?」
這話不問則已,一問之下,正好戳到袁術的痛處,就此把眉頭一擰,嘴岔一撇,開始大倒苦水。原本袁紹是庶出,袁術是嫡出,論族內的繼承權,作為兄弟的袁術卻排在前面,可誰成想袁紹被從三房過繼去了二房,繼承順位反倒超出袁術一截。只是即便在那時候,名為堂兄弟,實則親兄弟的二人之間,關係還算融洽,因為不是第一、第二順位嘛,所以爭起來沒啥意義。
等到董卓進京,兄弟二人陸續都跑了,並且一北一南,各聚徒眾,煽動關東州郡造董卓的反,董卓一怒之下,把留在雒陽的袁氏一家老小全部殺光。於是乎,有資格繼承那門生故吏遍布天下的政治遺產的,就只剩下這哥兒倆了。這哥兒倆野心一個賽一個旺盛,那還有不就此掐起架來的道理嗎?
在袁術認為,袁紹你雖然年紀比我大,可你是庶出啊,就算過繼給了二伯,也不能就此搖身一變成為嫡男,從來傳嫡不傳庶,你有什麼資格跟我爭啊?我倒沒想拿你怎麼樣呢,結果你先煽動劉表、曹操來打我,你還有沒有一點兄弟之情?你還有沒有一點良知?你還有沒有一點羞恥之心啊?!
——其實是他先去聯絡袁紹的大敵公孫瓚的,但從他嘴裡說出來,只有袁紹是惡魔,自己則是一朵無比純潔的白蓮花。
這一通血淚控訴,聽得郄儉是哭笑不得,好不容易插上一句嘴:「未知戰事如何?」咱們說點兒別的好嘛?你們袁家那點兒懊糟事兒我不想摻和,就連聽聽都覺得髒了耳朵。
袁術臉色一沉,緊咬牙關,恨聲道:「曹操竊據兗州,收黃巾降卒百萬,勢實難當也。今與之大小二十三陣,勝負參半,料不能全勝……」
郄儉心說什麼「料不能全勝」,我估計你這就要敗吧。正打算安慰袁術幾句,然後好告辭閃人,忽見袁術兩眼一轉,隨即一探腦袋,和顏悅色地說道:「聞郄君能占,請為吾占。」你算算我的前程究竟如何?
郄儉說我修道年數不多,剛學了卜算,恐怕算不大准,反覆推辭,但袁術卻不肯放過他,執意要算。最終郄儉沒有辦法,說那就請給我找一處安靜的地方,讓我為您卜上一卦吧。
袁術說不用換地方,跟這兒就成。於是喝退眾人,大帳里光留下自己和郄儉、張祿,還有兩名侍從。郄儉請求焚起一爐香來,又先打水凈了面、手,然後才從懷中取出蓍筒。
民間傳說占卜要先齋戒沐浴,才好潔凈身心與神靈溝通,其實全是扯淡。郄儉跟張祿說過,所謂卜算就是一種預言術,所要溝通的是無意識的天道,所要研究的是事物間的聯繫,真跟什麼神神鬼鬼的沒啥關係。齋戒沐浴,故重其事,不過是江湖騙子自抬身價的鬼花樣罷了——再說了,即便真要齋戒沐浴,他也不打算跟袁術這兒浪費那麼多時間。
至於焚香、凈手,只是為了調節心靈,以期達到最佳精神狀態罷了。要不然一呼吸,空氣渾濁,全是臭腳丫子味兒,你說還怎麼能夠專心占卜?手上全是墨汁甚至上頓飯留下的菜漬,拿來抓蓍草,這套蓍草你打算用上幾回啊?
要說道家卜占,最正統的就是龜卜和蓍占。所謂龜卜就是用焚燒烏龜背甲或者牛肩胛骨,觀其紋路,從而探測天意,材料都是一次性的,不能反覆使用,而且也不方便攜帶。所以逐漸的蓍佔大行其道,就是用五十支處理過的蓍草,通過多次析分,根據剩餘數來決定陰陽,六次蓍占即可排出一道卦象,再加變一次爻,根據《周易》,得出最終結果——蓍草跟龜甲不同,是可以反覆使用的。
且說郄儉靜坐凝思少頃,便即析分蓍草,最終得出一卦。可是結果才一出來,他卻不禁緊鎖起眉頭,還斜眼瞟了瞟張祿。袁術急切地問他:「如何?」郄儉沉吟少頃,回答道:「吾不敢言也。」
袁術說這有什麼不敢說的?難道卦象上說我很快就要死嗎?你別擔心,我不是光想聽好話的人,你放膽說便是。
郄儉再瞟一眼張祿,突然說道:「吾恐有誤算處,請先與張君相商,或敢上稟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