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六節 【有光就有暗】

  虛空之城。


  格倫西亞。


  當麻衣維特踏入城主府的議事大廳的時候，海因里希已經命不久矣了。


  那種命不久矣，是可以用肉眼直接觀察到的。


  枯萎。


  蒼老。


  從前的海因里希，也很蒼老，但那種蒼老，並不是說失去了全部生命力的蒼老，而是一種時間積澱了很久的蒼老，厚重。


  而現在，海因里希，他的頭髮，徹底的蒼白，他的鬍鬚，乾枯的像是大樹的根須，還有他的皮膚，是完全的，枯萎。


  他失去了全部的生命力。


  要死了。


  可他安靜地端坐在一張議事長桌的盡頭，像是不知道自己的死亡已經就在門口了。


  麻衣維特的眼淚無法遏制地落下，但他沒有出聲。


  他是個不善於表達自己感情的男人，從前的時候海因里希對他很好，像是父親一樣照顧他，教導他，他也沒有過多地表露自己的情感，只是拚命地學習，成長，直到成為一個合格的海因里希的學生。


  現在海因里希要死了，他不能哭，至少，不能哭出聲。


  因為就連海因里希自己，都還是保持著平靜。


  平靜。


  而恰恰這種平靜，是悲傷的，最大來源。


  麻衣維特一步步地走到了海因里希的面前，看著他，低聲叫他：「老師……」


  「恩。」海因里希像是在出神，他的眼眸渾濁而沒有焦距地看著前方。


  從前他的眼眸也是渾濁的，但那並不是真正的渾濁，在渾濁之下，還有光的存在。


  現在，就徹底，只剩下，渾濁了。


  「維特，你來了。」他像是才發現麻衣維特的到來，很高興地笑了起來，帶著一個老人所應有的蒼老，還有咳嗽。


  他像是在高興，能夠在臨死前，還看到自己最得意的學生，來送他最後一程。


  「維特師兄……」一直站在一旁沒有出聲的路西菲爾像是想要說些什麼。


  但麻衣維特根本就沒有去看他。


  路西菲爾，還活著。


  好好地活著。


  而海因里希要死了。


  用一個年老的生命，去換取一個年輕的生命的存活，似乎，是一筆好買賣。


  可是，路西菲爾活下來了。


  中央聯邦，卻要因此，失去一個，王。


  窗外響起了細碎的，彷彿是什麼破碎的東西在拼裝重組的聲音。


  原本徹底漆黑無光的世界，隱約，好像有夜色在變換。


  門被再次推開。


  魔紋術士協會的大佬們，在會長阿什納約的帶領下，一一進入了這間議事大廳。


  還有溫寧頓。


  每一個人，都表現出了，預料之中的震驚。


  當那道光升起的時候，其實，大家都已經明白了。


  「陛下……」阿什納約帶頭，所有人，都鞠躬，帶著濃重的，傷悲。


  國失其王……


  海因里希卻依舊還是平靜，他老朽而渾濁的眼眸一一掃過那些魔紋術士協會的大佬們，在阿什納約的身上停留了一會，最後將目光轉向了身邊的路西菲爾。


  很久。


  他說了一句話：「諸位……請善待這個國度。」


  「陛下！」這一次，所有人，單膝跪地。


  那是從內心深處，對於一位的王的，無限崇敬。


  「維特，去把窗戶打開，看看是不是回到表層世界了。」海因里希卻是不再看他們，他看向了自己最得意的弟子。


  維特強忍著悲傷，走到了窗邊，打開了窗戶。


  原本靜謐如河流的虛空，已經在慢慢地朝著正常的夜空轉變。


  那是虛空的法則在排斥著格倫西亞，這座不屬於虛空的城市。


  「扶我去陽台吧，我想再看看，夜空。」海因里希眯著眼睛看了一眼外面在漸漸轉變的夜色，緩緩說。


  麻衣維特將海因里希從椅子上扶了起來，走到了窗外的陽台上。


  沒有人動，所有人，都像是在敬送著這位王者。


  此時格倫西亞已經差不多徹底回到了表層世界。


  雨已經在不知道什麼時候停下了。


  隱約的，居然能夠看到天上的星星。


  「維特，還記不記得，今晚我問你的那個問題。」海因里希看著群星若現的夜空，忽然問。


  「您……」麻衣維特當然記得，那一句，簡直像是讖語般的問話。


  維特，你知道我剛剛看到了什麼？

  「我看到自己的命星，不見了。」海因里希無比平靜地說。


  「老師……」悲傷再一次湧上了維特的心海，他幾乎不能自持。


  「所以說，都是命中注定啊。」海因里希又笑了起來，「不要為我悲傷，維特。」


  「三十多年前，我在天上看到那顆星星，它讓我光耀了整個大陸。」


  「三十多年以後，它隱沒在了群星之中，是要告訴我，時間已經到了，你該走啦。」


  「老師！！！」維特終於哭出聲了，他扶著海因里希的手劇烈地顫抖，「我不相信，我不相信，您……您……」


  「您告訴我，您告訴我，到底是誰，到底是誰，我……我一定要，殺、了、他。」


  最後三個字，他說的咬牙切齒，斬釘截鐵。


  他這一輩子，從來沒有那麼想要殺死，一個人。


  「傻孩子啊。」海因里希只是拍了拍他的手背，說，「命運就是一條河流，你從出生開始，就踏入了這一條河流，隨著它一直朝前奔涌，直到最後，你也不知道它會帶你去向何方。」


  「高山，大海……」


  「我想我的命運就到這裡了吧。」


  「人生啊，有出生，就會死亡。」


  「就像是這個世界上，有光，就會有暗的。」


  有光，就有暗。


  最後一句。


  海因里希的笑容，定格在那個瞬間。


  下一刻，驟然，維特扶著的那隻手，破碎開來，就像是星辰一樣，一點一點地，隨風散了開去。


  「其實……也不錯啊，至少又看到星星了。」


  「老師！！！」維特像是瘋了一樣地去捕捉那些破碎的星辰。


  可是。


  這個世界，就是，有光，就有暗。


  海因里希。


  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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