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6章煎熬
岳敏喝過博文喂的粥之後,便昏昏沉沉睡了,其間,她夢到岳平生立在遠處遙遙跟她說,「我這一生命舛數奇,起先有你大伯父壓著我不能翻身,信以為在他亡后,我能得以見天日,哪知日月往來,竟一波不如一波。如今,我只有消聲於下邑的落魄,怪天?怨地?還是信服旁人歸於我的罵名?」
魂牽夢繞的岳敏哪裡還聽得了他這些自責,她只想抱住他,感受昔日的溫情,她滿面淚水攤開雙臂往前奔。殊料,她每前行一步,目中的岳平生卻是退後三步,離得更遠,她悲涼的駐了步喊道,「爸爸,你跟我回去吧?我不願意看見你流落在外,你知道嗎?」
她看到隱在繚繞霧氣中的岳平生拚命的搖頭,聽到他失真的聲音在說,「敏敏,聽話,爸爸知道怎樣做,爸爸犯下的錯不能彌補,卻是不能錯上加錯,爸爸一心想給你最好的生活,從來沒有想過會是今天的傷害,你不怪乎爸爸,爸爸已經心滿意足了。」
她怎麼能怪他呢?是他養育了她,沒有他,這個世界是怎樣的遙不可及?他愧疚的卻正是她的虧欠,她沒有給過他真正的陪伴。岳敏忍不住向前一步,聲音揚的跟小時候唱歌給爸爸聽一樣的高亢,只是,那音腔里的悲涼不是拔高了音節就能掩得住的,「爸爸,你回來吧,有你在,我才安心。」
「爸爸會回來的,只是不是這個時候,敏敏,你記住,待爸爸做完了未了的事,一切都會結束。」
岳敏眼睜睜看著岳平生消失在瀰漫雲氣當中,她無助彷徨的心都碎了,她一遍遍的呼喊著,回應她的只有嗡嗡的迴音,整個未知的空間里旋轉的都是她自己。岳敏倏然睜開眼睛,胸腔中有急如擂鼓的心跳,是個令人心悸的夢寐。
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似乎是對此最好的解釋,可夢裡的岳平生一邊是虛罔的幻境,一邊卻是真實的讓她不能懷疑。岳敏抬手抹去額間的虛汗,掙扎著坐起來,細細回想著那個夢境的細節,她從來不信天,不信地,只信事在人為。可為什麼只不過一個虛幻,卻使得她動搖了之前的認知,人的生命表面上看似是胚胎的簡單孕育,可如果以唯物論的辯證來論,天地合氣,萬物自生。又有神即形,形即神;形存則神存,形謝則神滅之論。那這個夢是否正是切合了這看似荒謬而實質可能是實至名歸一說?
世間人事,林林總總,一言不能蔽之,但就經論證、歸納而總結,不過是生老病死,其中過往穿梭的不過是一篇篇或小或大的插曲,而這些插曲正是引導著生命的最後歸處,如何不是天意弄人?
外面的門開了,接著有壁燈微弱的光透進來,岳敏這才疲憊覺察到,博文剛才沒在屋裡。
窸窸窣窣的腳步聲漸行漸近,岳敏聽得出,他這是刻意的抑住動靜,他擔憂擾了她。岳敏闔緊眸子,身子左側著臉面向牆壁,整個人彎曲成子宮裡胚胎的模樣,這樣的保守姿勢讓她有些微的放鬆。
他的手覆上額頭片刻,移開之時,他的手復搭在她的肩頭,輕搖了她軟軟的道,「敏敏,吃上藥吧,敏敏,你發燒呢,敏敏——」
他喋喋不休似婦人一般,岳敏覆著的眼帘底下已蓄滿了淚水,他剛才是給她去尋葯了,一宿將盡,他卻未眠未休,讓她如何能夠承得這份深情?如果他通悉她對他的保留,可還會這樣的一心一意?岳敏沒有了勇氣再想下去,她緊磕住下唇,不容自己有哭聲出來。
岳敏眸子里的漣漣給生生迫了回去,她似將醒未醒時的蒙昧的半開眸子,朦朧著囈語,「你怎麼還沒睡?我渴的嗓子都冒煙了,有水嗎?」
一席話下來,岳敏覺得自己假的足以去拍片子了,演繹一個蛇蠍心腸的女人綽綽有餘,來一個小家碧玉的抽抽噎噎也是可以信手拈來。善良與邪惡表面上大多時候是無法辨別的,甚至還是黑白顛倒居多,所以因為昧了良心而局身為邪惡者的,反而會贏得更多認可,這是源於人喜順己者的共性而來,邪噁心性也是應運而生的畸形產物。
博文喂她吃下藥,攬她在懷,輕聲軟語的哄著,「放心吧,事情到了跟前總有辦法應對,你加上我,不抵一個諸葛亮,卻抵過三個臭皮匠。不會有事的。」
是啊,不放心又有什麼用?每個人見面遞給她第一句話就是貼心的「放心吧」。可她怎麼能夠放得下?那是她賴以依靠的老爸,沒有人能體會到她的切實痛苦,包括博文。她曾經以為自己懂得博文深藏心底的苦,可如今看來,那不過是她浮於表面的施與人的惺惺假態,那些隔靴搔癢的慰藉何以不是別人避之不及的更大的傷害。
博文只當她是心急成病,在她額頭印過一吻,道,「睡吧,明天我陪你回家看伯母,這幾天你一直避而不見。只會讓她更擔心。」
面對了會是怎樣?岳敏心緒一團糟亂,腦子裡一會兒浮現出媽媽的面容,一會兒又是疊加了爸爸的臉,兩張滿含悲苦的臉如水流中漸行漸遠飄忽的落花,只是一個無奈可嘆。
博文臂間的力道微有鬆懈,他俯眼看過默然不語的岳敏,試著將她放下,卻聽岳敏低低喚了他,停了一瞬才徐徐道,「如果你是我,會怎樣做?」
博文豈能不知岳敏所言為何,她的心頭已經是斑駁了重重傷痕,不經時光的沖淡及事情的擱淺,說什麼都是於事無補,他都懂,當初的他不也是這樣掙扎著一步步趟過來的嗎?人浮於事,事經不住磨,總有那麼一天,會是瞭然看透,可沒有磨礪其中,哪裡會見得那份淡然?
這個時候一分一秒都是如行走刀山火海尖尖兒的煎熬,待經年之後再回看,當初,不過如此。彼時看到的此時,只是困苦於自己的淺薄而已,並無見他人的作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