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 須得儘力一試
溫率會趁機為湘州辯白是早在預料之中的事,若是無甚波折,此時沈栗他們聽到的應是朝中大臣們將溫率駁斥的落花流水的消息。而如今皇帝將辯論場所從百官雲集的前殿挪至乾清宮,只叫重要閣臣和相關官員參與,多半因為是朝廷在這場辯論中處於劣勢,皇帝為減小不利影響,避免一些官員繼續聽下去會被溫率的言辭蠱惑而不得不採取的措施。
兩位翰林頓時有些萎靡——原本是去皇帝面前露臉的,如今知道露臉可能變成被打臉。自己被打臉也不要緊,若是應對不當,教皇帝被湘州打了臉,沒臉兒指不定就變成沒頭。君辱臣死也!
此行不善。
到得承乾宮,溫率正與錢閣老辯的激烈。沈栗放眼望去,果然,皇帝、太子加上朝廷官員們的臉色都不大好,溫率雖然神色謙恭,但從那滿面紅光的臉上,還是能體會出少許得意。湘王世子立在一旁,低著頭,一聲不吭。
邵英意興闌珊地叫免禮,兩位翰林立時抖擻精神參與進去。這是朝臣們的戰場,沈栗是被召來來旁聽的,倒不急著出言。
時任戶部尚書的李意是沈栗的外公,此刻正帶著幾個戶部官員在一旁忙活,似乎是在核對賬目,見沈栗來,抽空使個眼色,示意他要謹慎。
沈栗斂聲屏氣,去太子身後靜立旁聽。被招來的東宮屬臣並非他一個,已有兩三個同仁在場,見沈栗來,互相拱拱手,算是打個招呼。沈栗心中一動,皇帝召太子旁聽政務,乃是應有之意,但將東宮屬臣也召來……難不成皇帝真的在準備叫太子協理朝政?
在溫率正口若懸河,幾個翰林,他原本沒注意。哪知不經意間,竟教他看見沈栗。
沈栗向溫率露出那招牌式的溫和微笑。
溫率果然噎了一噎,連口中言語都斷了一瞬。怎麼這個殺才也來了?他在沈栗手下著實吃了些虧,雖不至於怕了一個七品編修,但見到沈栗心中多少也會有些不適。
邵英見狀,嘴角微微一挑。他召沈栗過來固然是因為想讓太子身邊的左右手長長見識,但也是有點噁心溫率的意思。
這場辯論不利,讓皇帝心下著實不悅。
沈栗低頭垂眼,耳中只聞金、何兩位閣老與溫率激烈的爭執聲。
「小臣方才提到過,王爺當年跟隨先皇征戰四方,留下隱疾,多年卧病在床,不能挪動,故此未能年年至國都朝見。殿下也非常愧疚,曾想不顧疾患,親自前來,是小臣等攔阻下來。」溫率正氣凜然道。
「小臣既是王府長史,不得不為殿下的身子骨著想!若是陛下與諸位大人以為王爺有錯,那麼錯小臣,請賜臣死,但求不要追究王爺!陛下,想當初您與殿下同赴沙場,同氣連枝,望陛下顧念兄弟情義……」說著,溫率竟伏地痛哭起來。
同氣連枝?呵呵!
邵英當初與湘王爭得多厲害,經歷過的記憶猶新,年輕臣子們只要消息不是太閉塞,對此的也耳熟能詳。然而這個大家心知肚明的情況卻不能拿到檯面來說,皇族兄弟,只要沒徹底撕破臉,還是要裝作兄弟情深的。何況先皇駕崩時還特意囑咐過邵英要善待兄弟?
溫率正是抓住這一點,才來一哭的,邵英若是還對湘王不朝之事表示不滿,就要自承苛待兄弟。
金閣老啞口無言,去看皇帝。邵英這個氣,方才辯的那麼激烈,到了要緊時候,你倒不言語了。
錢博彥幽幽道:「湘王殿下不朝十餘年,生下子女十七人。」
湘王既然病重,是怎麼生下這麼多子女的?沒空來朝見,有空找美女?
「……」溫率道:「殿下不良於行。況殿下令世子代為朝見,可見忠心。」
湘王有一堆兒子,那世子都快叫你們自己養死了,送來這個算什麼誠意?
錢博彥還欲問話,金閣老又來勁兒了:「湘州如今自成一域,隱有自立之意!聞說其地士兵均為湘王府自籌,吃穿用度,均出於朝廷稅款。」
溫率駁道:「先皇健在時便允許湘王殿下保留王府侍衛,並由殿下封地湘州稅賦供給。多年來,殿下尊先皇旨意,只保留三個護衛,共計五萬餘人,從未超出。至於賦稅,王府自有采邑,殿下也只按定例留下銀錢,余者皆獻於朝廷,一分一毫不曾多佔!」
溫率抓著先皇旨意不放,別人都拿他無可奈何。邵廉是立國皇帝,他的留下的話就是祖宗成法,不可更改!
繞來繞去,溫率就扯著先皇旨意這個由頭說話,金閣老這個主力辯的口乾舌燥,也只不過是白費力氣罷了。
「難怪溫大人今日能來一場舌戰群雄,」沈栗低聲道:「有先皇的囑咐在,猶如手中握著免死金牌。」
「金閣老今日尤其激動,」太子也輕聲議論:「還當他要大展神威,竟沒辯過一個王府屬臣,實在有失往日水準。」
沈栗聞言愣了愣。
首輔封棋道:「稅賦之事還在查驗,待戶部核查后再行探看。」
「下官敢保證,湘州賦稅,王府開支,皆無問題。」溫率正色道。
沈栗看向李意,在他印象中一向沉穩有加的外祖父此時也是滿頭大汗。
邵英對湘州的不滿與籌謀,作為尚書重臣,李意自是一清二楚。今日駁不倒溫率,不僅會令皇帝大失顏面,背上個不容兄弟的惡名,還會讓朝廷在對湘州的行動中處於輿論劣勢,影響朝廷威望。
無論古今,戰爭都需要披上名正言順的外衣。
湘州每年上繳的稅賦,戶部早有核查記錄。如今主要檢驗的是湘王府支取用度是否能與戶部記錄對的上。
賬簿雖多,總有查完的時候。沈栗見李意麵色蠟黃,步履沉重,心下預感結果應是不立於朝廷。
沈栗看得出來,皇帝與眾位大臣自也看得出。除了溫率,大家了無意趣,只聽著李意稟告結果。
「稟陛下,湘州今年計六十萬五千戶,口三百二十二萬,賦稅:一百九十一萬石,布錦六萬匹,絲綿二萬斤,課:鈔四十七萬錠,鐵五千一百二十五斤,鉛二千九百一十二斤……」
「罷了。」邵英不耐道:「朕不想聽你念叨這些,直接說,湘州、湘王府賬目可有差?」
李意深吸一口氣,伏地叩首道:「無……無差。」
「陛下!」溫率立時捶胸頓足道:「如今可見我家殿下冤枉也!陛下,不知是哪個離間天家兄弟情義,此誠乃天下慘事也!陛下,想先皇七位殿下,如今所余者不過寥寥。陛下,還望陛下顧念同胞情義……」
溫率伏地大哭,仿若傷心欲絕,恨不得滿地打滾。
邵英黑著臉道:「所以呢?要朕向皇弟賠罪?」
「小臣不敢!」溫率哽咽道:「唯望陛下日後摒棄小人讒言,不再輕易見疑。」
邵英不語。
如果可能,眾位大臣恨不得咬上溫率一口。話頭遞到這裡,皇帝要是不想承認自己苛待兄弟,只能順著溫率造的台階,宣稱是有人在他耳邊挑唆生事,再挑個倒霉鬼背黑鍋。倒霉鬼從哪裡找,自然是要在與溫率辯駁的大臣們中間挑!
邵英心中也知道,溫率遞的這個台階也不好下。倒霉鬼雖好挑,但處置了為自己賣命的臣子,其他人難免要心寒。自承苛待兄弟會打擊自己的名聲,叫大臣為自己背黑鍋同樣也會令自己威望受損。如今卻要衡量選哪種損失輕些。
乾脆砍了這個溫率,出兵湘州算了!一瞬間,邵英心裡劃過這個念頭。隨即又強壓下去,不行,如今還未部署好,並非最佳時機。
大殿里一時鴉雀無聲,只餘溫率哽咽之聲。
如今正是嚴寒天氣,大殿中雖有炭爐,地上卻寒涼。李意跪在地上,只覺寒意侵骨,不敢起來。
「陛下,微臣有個疑問。」大殿中凝重氣氛被年輕聲音劃破。眾人看去,卻是沈栗,這廝不知何時走到戶部官員核算賬務的地方,手中正拿著幾張紙,正是官員們驗算的結果。
見眾人都看向他,沈栗面色不變,心中苦笑。
他是被召來旁聽的,如今這殿中都是閣老及重臣。憑他一個小小的翰林院七品編修,是沒資格說話的。
何況他是要去駁斥溫率?如今各位大人都拿溫率沒轍,沈栗辯得過,固然皇帝高興,但大人們的面子要往哪裡放?若是辯不過,更要被說成是嘩眾取寵、自取其辱。
然而李意在地上跪著呢。這是他的便宜外祖父,兼岳祖父。
這場辯論由李意收尾,徹底宣布失敗。就如擊鼓傳花,雖然參與其中的每一個人都經手了,但最引人注目的,還是最後把花留在手中的那一個,李意要承擔更多埋怨。另外,同幾位閣老及品級更低的官員比起來,李意的官職不大不小,皇帝若是要尋替死鬼,多半要找他。一部尚書,不會讓皇帝過於心痛,也不會微小到不足以承擔罪名。
沈栗當然不可能眼睜睜看著李意去做替死鬼。姻親既是親屬,也是人脈。於情於理,沈栗都要儘力一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