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章 和泥兒
公主儀仗在前,移動緩慢。為防招人眼目,沈栗又刻意囑咐自家隊伍不可緊跟,只遠遠綴著,到得城門前時,已是黃昏時分。天色漸晚,無論是入城做事的還是出城遊玩的,都急著要回家,城門前漸漸擁擠起來。
為了給公主儀仗讓路,滯留在城門前的人便更多,待公主儀仗過去,便一窩蜂地湧向城門。
沈栗皺了眉,因車中有女眷,怕不慎衝撞了,索性吩咐再等等。車中有妻子相伴,倒也不覺得時間難捱。此舉本是為了避免麻煩,大約今日不走運,到底還是讓他捲入了麻煩。
待得禮賢侯府的隊伍上前時,其實擁塞的情況已經得到緩解,真正急於趕路的,早就過去了。
然而在城門前,正有一群人吵得熱鬧。
竹衣低聲道:「少爺,看著兩邊是嘉明伯府和玳國公府。」
沈栗頓覺一陣頭痛,悄聲吩咐:「看看能不能悄悄走。」
竹衣咧咧嘴,覺著八成不行。官宦人家的隊伍多麼顯眼,一打眼就能認出來。
果然,有人大聲喊道:「那邊可是禮賢侯府上?」
沈栗深深嘆息,同李雁璇道:「好容易盼得沐休,先碰上公主,又碰上這繁難事,今日著實不宜出行。」
李雁璇忍笑,她知沈栗為何頭痛:自郁楊打了邢禾,嘉明伯府與玳國公府便結了仇,偏兩府都與沈栗有些交情——邢家是姻親,郁辰又與沈栗交好。如今那兩府的人吵起來,沈栗去了卻要作難的。
邢禾卻不這樣想。哪怕他是繼室生的,沈栗到底是要喚他一聲二表兄的。再者,沈栗與他有著共同的敵人郁楊。如今沈栗過來,自然得站在他這一邊。
郁辰苦笑拱手,打了個招呼:「謙禮。」
沈栗愕然,沒想到與邢禾對上的竟是郁辰。
郁辰在東宮屢受挫折,早磨平了稜角,算是玳國公府中比較老成的人。因郁楊惹了禍,郁辰越發小心做人,他是怎麼與邢禾吵起來的?
邢禾得意洋洋道:「表弟,他們玳國公府的人橫衝直撞,傷到了我的僕人,還撞壞了我的轎子!實在是無禮至極,這事兒你得幫我。」
果然,地上坐了個僕人,正捂著腿哀嚎,見沈栗打量他,叫聲更是猛然提高几分。
「辰兄?」沈栗看向郁辰。
郁辰一臉無可奈何。他身邊少年氣道:「明明是你們的轎子故意撞上來的,反誣我們不講理!」
邢禾瞪著眼睛,嗤笑道:「真是賊喊抓賊啊。這世上哪有去撞別人反而傷到自己的?再者,哪有用轎子去撞馬車的!說我誣賴,誰看見了?」
那少年滿臉通紅,大叫道:「小爺從不撒謊!」
「誰知道呢,我可不認的你。」邢禾歪著頭道:「怎麼著?想和小爺動手?來呀!你玳國公府好威風!誰不知道你們家橫向霸道慣了,前兒才出了個郁楊不是?」
那少年跳腳道:「要不是祖父嚴令,小爺打死你!」
「郁游!」郁辰喝到。
「聽聽嘿,」邢禾大聲道:「可了不得,玳國公府又要打人啦——」
邢禾這一喊,他身後的僕人們也大聲嚷嚷:「姓郁的又要欺負人啦——」
行人們紛紛望過來,郁辰眉頭緊皺。如今玳國公府風評不好,但凡與人爭執,旁人只會認為是郁家的不是。邢禾糾纏不清,若是教哪個御史聽聞,只怕又要鬧到朝上。
郁游怒道:「不許喊!你們胡說!」
「二表兄,」沈栗忽道:「你這麼做,姑父知道嗎?」
邢禾啞然,轉過頭來,咳了咳:「郁家的人撞了我的轎子,我與他們理論理論,家父怎麼會不同意?謙禮,你可不能偏著外人,忘了郁楊是怎麼下狠手的?我這傷現在還沒好利索呢!」
沈栗湊近邢禾,悄聲道:「二表兄,若真是玳國公府有意尋釁,愚弟自然是要幫著您的。若是您下手縝密,叫人看不出端倪,愚弟也要替表兄說話。可您這手段也太……」
邢禾又咳了兩聲,眨眨眼道:「你……這個……真能看出來?」
沈栗一臉恨鐵不成鋼:「多新鮮!二表兄,旁的不說,這轎夫裝的可不像啊。旁人看他,他就叫得歡實些,哪有受了傷還能顧得上注意他人眼色的?再者,要怎麼撞,才能把臉撞成那樣?兩邊眼眶都發青了,這是拳頭打的吧?還有,您聽聽他這嗓子,底氣也太足了些,真傷成這樣的,不可能這麼精神。」
邢禾不覺摸了摸鼻子,臉色微紅。
「再來說表兄,看您並未受傷,想必當時並未在轎子里?」沈栗又問:「怎麼解釋出事之前您下了轎子?」
邢禾支吾道:「我在轎中待得煩了,出來走走。」
「此處乃是城門口,方才又人多擁擠,您剛還說自己傷勢未愈呢,府上僕人得多不經心,才會放你在這地方『走走』?」沈栗搖頭。
邢禾惱羞成怒道:「那我騎馬去了成不成?」
「您傷勢未愈,怎麼騎馬?」沈栗一攤手。
邢禾啞口無言。
沈栗勸道:「愚弟能覺出事有蹊蹺,郁家人也不是白給的,哪能糊弄過去?他們如是今乍然遇事,心下慌張,才沒立時發現,一旦事情鬧大,教他們仔細探查起來,豈有不露餡的道理?倒時候索性拉著表兄去對簿公堂,反要壞了嘉明伯府的名聲。」
聽說可能影響嘉明伯府的聲譽,邢禾的氣焰頓時落了下去。
因他是幼子,嘉明伯十分寵著這個兒子,邢禾可謂要風得風,要雨得雨。長這麼大,郁楊這一頓打是他吃過最大的虧。哪怕玳國公府遭到打壓,邢禾也沒覺出氣。更何況嘉明伯偶爾叨咕是玳國公故意放走了郁楊,教他聽在耳中,心裡更是恨得要死。
郁楊跑了,玳國公府不是還在嗎?今日回程時正碰上玳國公府上車駕,遠遠望見帶隊的是郁辰,邢禾頓時就想到要使壞。若是能壞了郁辰名聲,令他惡了太子,被東宮驅逐,才好一解胸中之氣。
還別說,他這心思真是打到郁家的七寸上。如今郁楊逃跑之事餘波未平,又正趕上日食,玳國公府每日如履薄冰,生怕成了湘王世子第二,被御史們拿來扣鍋。
邢禾此時訛上去,郁辰先慌了。平日里的沉穩都不見,只想著平息事端。顧不上注意那個轎夫,故此教邢禾得了先機。
然而被沈栗提醒,邢禾又游移不定了。
作為從小被嬌生慣養的公子哥,邢禾脾氣暴躁,容易熱血上頭,膽量卻不算大。得了郁楊一頓打,邢禾對上郁家人時心底還是有些發憷的。
這誣賴之事,是他臨時起意,其實自己也知把握不大,不過是趁著玳國公府的人心虛罷了。若真如沈栗所說,教郁辰他們看出端倪,倒打嘉明伯府一耙呢?
日食過後,不只玳國公府小心翼翼,所有官宦人家都警告子弟須得收斂行為,以免被御史捉住,填了「天譴」的大坑。
此時給嘉明伯府惹上是非,想也知道父親會如何暴怒。
「那此事就這樣算了?」邢禾不甘願道:「不成,這多丟面子。謙禮,我可是你表兄!」
沈栗暗暗翻了個白眼。這會兒子你倒不記得給邢嘉下絆子的時候了。
「愚弟知道表兄意思,」沈栗笑道:「還請表兄稍待。」
見沈栗與邢禾合計一番,笑眯眯過來搭話,郁游還氣哼哼地,郁辰卻鬆了口氣。
他最怕沈栗幫親不幫理,或是仍記著郁楊的仇。同在太子手下共事多年,沈栗的手段有多厲害,郁辰非常清楚。若沈栗趁機落井下石,郁辰絲毫不覺得自己能應付得來。
好在沈栗及時彈壓下嘉明伯府眾人,沒教他們繼續大吵大嚷,引人注意。
「謙禮!」郁辰急急解釋道:「確實不是我們撞向邢禾的轎子,當時他們從一旁過來,那轎子直直衝過來,我們是避讓不及……」
沈栗點頭道:「愚弟知道。」
郁辰拱手道:「還請賢弟代為轉圜。」
沈栗低聲道:「愚弟已勸過他了,大約不會再鬧。只是此人心裡有氣,不肯輕易干休。」
「你還是為他們張目!」郁游怒道:「又不是我們的錯,憑什麼要我等低聲下氣?」
「郁游!你當是在和誰說話!」郁辰喝到,郁游氣哼哼扭過頭去。
「這是我二房堂弟,」郁辰赧然道:「郁楊的親弟弟。看著脾氣大,其實比郁楊講理。」
郁游的脖子愈發扭過去。
沈栗輕笑,倒是明白此人為何有敵意了。
「到底是郁楊惹下的仇怨,我們府也一直深有歉意。若是邢禾肯鬆口,愚兄願意賠禮道歉,那轎子也由我們賠償,轎夫的養傷銀子也由我們出。」郁辰黯然道。
郁游狠狠跺跺腳,到底沒有說話。
沈栗心裡輕嘆。郁辰還在東宮行走呢,就肯一聲不吭忍下這樁莫名委屈,可見近來玳國公府受到的壓力有多大。
固然是家門子弟不爭氣,皇權的打擊才是影響最大的。
如今深得聖意的禮賢侯府會不會有這一天呢?
「這樁事不能輕易認下。」沈栗提醒道:「免得反落了口實。」
郁辰悚然而驚,沒錯,若是認下了,豈不是承認自己做了此事?
「多謝賢弟提醒。」郁辰謝道:「只是邢禾那裡……」
「辰兄只提郁楊之事,單為那個道歉就是。銀子多多賠給他,「沈栗囑咐道:「辰兄自己過去吧,這位郁游兄卻不好去。」
郁游轉頭狠狠瞪了沈栗一眼,教郁辰抬手照頭一巴掌,低下頭去,不在說話。他自己也知,身為郁楊的弟弟,去了只會教邢禾愈加惱怒。
郁楊得了沈栗提點,過去與邢禾攀談。
邢禾教沈栗揭了底,正在心虛,果也未提方才衝撞之事。見郁辰深深施禮,給足了顏面,又有銀票奉上,自覺沒白費勁兒,便也不再糾纏。
他倒還想著與沈栗分銀子。沈栗:「……」怪道敢輕易訛上郁辰,原來如此不著調。
「我的娘啊,救命!」邢禾還是見識到了暴怒的嘉明伯。
「伯爺,兒子身上的傷還沒好呢,您要打死他嗎?」全氏死命拽住嘉明伯。
嘉明伯恨道:「你是傻的嗎?誰叫你去尋郁辰的晦氣?」
「兒子是想出口氣……」邢禾嚅嚅道。
「你找誰出氣不好,非得盯上郁辰!」嘉明伯怒道:「你以為玳國公府真的倒了嗎?他們如今看著是收斂了,但玳國公還在!郁家長房還在!若是郁辰真的因為你搞出的事情被東宮厭棄,郁家沒了復起的指望,誰知道他們會怎麼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