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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一章 晨光

  鍾二五沉默良久。他們家原本不差的,三代同堂,兒子又多,日子是辛苦,倒也勉強湊夠全家的嚼果兒。沒成想一場大旱,賣房賣地還是餓死了三個孫兒孫女和一個兒子。大兒子咬牙帶著兄弟們上山落了草,一去就沒能再回來。


  兒子造反被殺了頭,鍾二五不恨皇室,皇上住在景陽,哪知道大同府的事,唯恨安守道。村裡的秀才公說,就是有安守道帶兵撐腰,那起子貪官污吏才能作威作福,把百姓逼得造反,再殺了充軍功。太子……太子是個好的,他一來,官府就開倉放糧了。


  聽著衙役們的鑼聲漸行漸遠,鍾二五舔了舔乾裂的嘴唇:「睡吧,養養神,攢著些力氣。」


  這一夜大同府的百姓們不約而同早早熄燈,只有府衙燈火通明亮如白晝。才茂縮在堂下,看著太子在堂上與那浩勒,沈栗、晉王世子輕聲討論著什麼,轉頭對郁辰和霍霜道:「唉,你們怎麼不過去露露臉?」


  霍霜臉色微沉,似笑非笑:「怎麼,你想去?」


  郁辰輕聲告誡道:「這會兒可不是能隨便往前湊的時候。」


  才茂撇撇嘴道,伸手一指:「沈栗。」


  霍霜一撇嘴:「夯貨。」


  才茂要跳腳,郁辰拉了他一下:「你不懂,他是有資格參加的。」


  霍霜瞥了一眼迷迷糊糊的才茂,心下感嘆:何止有資格,整個計劃的進行差不多都有沈栗的影子!日日籌謀,步步算計,終於把丁、安二人推到死路上。


  想當年三人前後腳到了太子殿下身邊,論起來,自己和郁辰的家世都高於沈栗,何況沈栗中途還因守孝離開東宮三年,可如今沈栗已經有資格與朝臣一起商量國家大事了,而自己和郁辰卻在大臣們眼裡仍是乳臭未乾,只有廊下站著的份兒。


  才茂勝在皮厚,被霍霜刺了一句,氣了一會兒便放開了。指著衙門外道:「聽說回來的衙役說,外面百姓都早早熄燈睡下。嘿,你們說,他們大同人真怪,外面打仗呢,他們倒睡的香,難道是因為臨近北狄,邊境總有摩擦,所以把百姓們的膽量歷練出來了?」


  聽他這麼說,郁辰給了他一個難以言喻的眼神,走開了。才茂正奇怪呢,霍霜拍拍他的肩,喟然嘆道:「對不住,我先前不該說你是棒槌啊——你他娘傻的不值一罵!」


  哪個睡得著呢?便是吩咐兒子去睡的鐘二五也在黑暗中圓睜雙目,毫無睡意。眼前一絲光也不見,冬日的晚間沒有蟲鳴,寂靜中鍾二五隻聽見兒子那與自己一樣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還有兒媳婦偶爾發出念著死去孫女「大囡」的抽泣聲。鍾二五眼前閃過一張張死去兒孫們的臉,還有「嫁」村北吳家傻兒子,換了半袋子糧食的大孫女臉上那笑容:「吳家給俺吃麵餅子呢,還夾了肉。」


  死死攥著拳頭,鍾二五早已乾澀的眼睛似乎有水溢出,只瞪著眼睛,等待天亮。


  這一夜,無數百姓悄聲無息地在漫漫長夜中,或抽泣,或發獃,或心底默念著阿彌陀佛,或躲進帳子里悄悄磨著菜刀,於黑暗中期盼著什麼。


  天色微明,有人小心翼翼地走出房子,來到禁閉的院門前,不顧天寒地凍,縮在門邊,側耳傾聽。


  街上空空如也,半個人影不見,傳來的只有狂風的呼號。張口呵了下凍僵的手指,遲疑著轉身回屋,忽聞似乎遠處有些聲響。


  似乎只有一瞬,彷彿如潮水蔓延,或似泥石翻滾,叫嚎聲,哭喊聲,奔跑聲,吵鬧聲……忽地擴散開來!

  街上有人瘋狂奔跑呼號:「勝了,勝了!太子殿下勝了啊!打贏了——天爺爺,禁軍勝了啊!哈哈哈,安守道的兵營被打散了,蒼天有眼,蒼天有眼——」


  眼見著傳令兵一路高喊「捷報」衝進府衙,,駐守大同府衙門負責保護太子殿下的禁軍們不由鬆了口氣,雖然不知太子殿下和將軍的安排,但能打贏就是好消息。


  但緊接著,禁軍們就被大同府的百姓們「嚇」蒙圈了。


  大同府衙門似乎一瞬間就被包圍了,起先是淚流滿面的磕頭,漸漸的,還有正兒八經擺香案,領著全家老小叩拜的。


  大街上比前日丁柯被緝拿時還轟動。有些人似乎已經喪失理智一般,只知道反覆大喊「安守道倒台了」來回奔跑,甚至還有叫著死去親人的名字就地打滾的。


  鍾二五拽著兒子的衣襟,反覆問:「你打聽清楚了?安守道的大營真給打破了?」


  鍾三咧著嘴,似哭似笑:「真的,真的,說是昨天傍晚禁軍聯合了衛所一起攻擊安守道的大營,整整殺了一夜!那個班,班子寧的人頭都叫人挑了,如今正打掃戰場呢!他們說,那地都是紅的,到處都是死人!還說,禁軍的頭領說了,不要什長以上的俘虜!」


  「好!」鍾三說一句,圍著的人群就叫一聲好,聽說不要什長以上的俘虜,人們更是興高采烈。


  「那營里就沒有好人!比他娘狄人還狠!俺們村胡家的女孩就是讓他們給害死的。要我說,就該一個不留,都宰掉才好。」有人道。


  有人嗤道:「要你說!你有什麼用!就動嘴皮子的能耐,那大營又不是頭一天在那裡,你怎麼不去打呢?」


  鍾二五卻無心看別人互相抬杠,只追問:「那營里的兵都教人殺死了?沒有逃出去的吧?」


  人群又安靜下來,靜靜地盯著鍾三。


  鍾三連忙搖頭道:「逃出些散兵,聽說還有安守道的兒子安寒略,沒事兒,禁軍和衛所已經派人清繳了,翻不起大浪。」


  散兵?安寒略?圍觀的百姓們互相打量,發現彼此的眼中閃著莫名的光。


  安寒略帶著十來個兵卒躲躲藏藏,好容易挨到天色擦黑。


  「少將軍,咱們這是要去哪?咱們將軍呢?」兵卒不斷追問。


  禁軍和衛所忽然進攻,固然把大營打了個措手不及,但大營如此輕而易舉就潰敗的真正原因,卻是安守道根本就不在營中。戰鬥中沒有主將,便先敗了一半。安守道平日里抓權抓的厲害,給他做副將的都是些逢迎之輩,急切之間沒人能代替他指揮,安寒略又有著游移不定的老毛病,只聽著副將們爭吵,軍令一會兒一變。才經武本以為這一仗要打的辛苦些,沒成想,後半夜差不多就結束戰鬥了。


  安寒略嘆了口氣,悶頭向前走:「跟著!咱們現在就去找將軍去。」


  兵卒們面面相覷,這都什麼時候了,少將軍怎麼還雲山霧罩的?


  前些天,安寒略披著狐裘,在女伎的陪伴下賞雪時還滿腔詩情畫意,如今急慌慌逃往時卻真切感受到這大雪下的真是不好。


  他們怕泄露行蹤,不敢往有人煙的地方走,可荒郊野嶺里雪層特別厚,一不小心摔倒,說不定就拍到雪下,想起身著實要費些力氣。更何況自己一行人的蹤跡在雪地中無法隱藏,很容易給追兵提供線索。


  「少將軍,你看,前面有人,看穿戴似乎是獵戶。」一個兵卒驚喜道。


  剛聽說有人,眾人心裡還驚了一下,等看清果真是一群獵戶的樣子,頓時欣喜起來。


  從大營里逃出來已經一天了,在雪地里跟頭把式的行走又特別費體力,眾人早就前心貼后心。安守道的兵是驕兵,也是嬌兵,更別提安寒略了。如今好容易在這野外碰到百姓,在安寒略等人眼裡,這就是給他們送吃喝來的。


  「兀那獵人,你過來。」安寒略一邊叫人,一邊給手下使個眼色。兵卒們心裡還在「憐憫」這幾個獵戶運氣不好。若是平時,他們還不稀罕搶這些腌臢人呢,就是偶爾興緻上來搶些東西取樂,也不一定非得殺人。可惜啊,如今大爺們得隱藏行蹤,看來今日要殺人滅口了。


  那幾個獵人看見安寒略幾個似乎吃了一驚,互相看了看,遲疑著沒有動彈。


  安寒略不耐煩地向前走去:「爺叫你們呢!」


  隨著走進,安寒略等人看見其中一個人腰上似乎掛著兩隻野兔,頓時笑了:「嘿,今日你的收成不賴啊。」


  幾個兵丁也盯著野兔咽口水,沒見到食物時還能忍著,見到時便更覺飢餓難耐。


  大同府一年兩次大災,百姓們面黃肌瘦,因此即使是幾個有武器的獵戶,安寒略也沒放在眼裡。他們那也叫武器?不過是些斷刀木槍,何況自己這些人又不知比他們強壯多少。


  威風傳來獵戶們的低語:「看著像,他們的衣服……不會弄錯的……還想搶東西……」


  不知為何,安寒略心裡忽然感到一絲危機,沒等他細細思索,忽然聽到前面獵戶們中傳來一聲暴喝:「打!」


  兵卒們的注意力還在野兔上,這麼近的距離,給了獵戶們機會,直到有人被一刀戳破了喉嚨,他們才意識到,這些貧民竟敢攻擊他們!

  這是怎麼回事?這些平日里踹一腳都聽不到響的庶民竟敢攻擊兵老爺?


  誰給他們的膽子!


  這世道是怎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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