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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七十五章 鄉紳

  這幾年來,因著家裡頭一串小字輩漸漸長成的緣故,他們的婚姻大事兒,也就成了困擾闔家最大的難題了。


  不過春生夏長秋收冬藏,今年或是終於到了大年豐收的辰光了,在闔家長輩的不懈努力之下,家裡頭一串兒正值婚嫁年紀、議親年紀的小哥哥小姐姐,貌似都快有著落,要開花結果了。


  如今就連自家六哥,也終於有了一樁聽上去還算不錯的親事兒了。


  花椒自然大喜過望。


  偷偷朝神色坦然的六哥眨眼睛,頗有些看戲不怕台高的揶揄之意。


  當然,花椒所認為的「聽上去還算不錯」,其實只因為何大人在她的心目中,算是個好人的緣故,僅此而已。


  至於何家姑娘是不是六哥心目中的好媳婦兒,六哥又是不是何家姑娘心目中的良配,花椒這就不得而知了。


  只心裡忽的咯噔了一下。


  花椒左右眼皮猛地跳了跳,就眼觀鼻鼻觀心的,獃獃地坐在了那裡,可實際上已經在里裡外外翻來覆去,每個角落都不放過的審視自己的內心了。


  一遍又一遍,呃,花椒這才能夠確定以及肯定,不知何時起,她,貌似,彷彿,好像,確實不再像曾經那樣恐懼走進婚姻了。


  絕對不是男女有別,這回是自家討媳婦的緣故。面對終身大事兒,其實不管生男生女,作為父母的心情應當都是大差不離兒的——家有女兒的會擔心被「豬」拱,家有兒子的也一樣擔心拱了別人家的「大白菜」,被人打上門來。


  花椒就有些愣怔。


  還記得當年蒔蘿議親的辰光,她亦是操碎了心的。


  家裡頭長輩們都說無論男女,一輩子都得投兩回胎。男子頭一回看爹娘,第二回看行當。女子頭一回看爹娘,第二回便是看婚嫁。不論男女,第二回投胎投不好,大半輩子都好不了。


  她一直深以為然。


  既擔心蒔蘿遇人不淑,又擔心婆家人不顧惜,還擔心小兩口結髮卻不能同心……總是憂心忡忡。


  待到接下來秦連鳳、茴香、大堂哥陸續成親,她也都沒歇下心思來。


  在家裡頭一眾長輩們看來,只覺得她是個機靈鬼,但花椒是明白自己的問題所在的。


  因為不管前世今生,花椒都對婚姻望而生畏。


  不管是現代社會也好,還是傳統社會也罷,婚姻的成本同風險俱都太高太高了,而且大部分的風險都會由女子來承擔。


  現代社會,誠然,時代的進步賦予了女子更多的權利同自由,但與此同時,時代也給本就肩負著為人妻、為人母的傳統角色同使命的女子,又灌注了一塊社會工作同職責的秤砣,使女子肩上的擔子更重、壓力更大。


  身為女子,在職場上,需要同男子一樣去拼搏,去掙錢養家、安身立命,這是每一個獨立人格不可推卸的責任。


  然而卸下盔甲回到家中,照顧一家老小的生活起居,這也是女子推卸不了的擔當。


  至於生兒育女,這更是身為女子的天命。


  而相應而來的,體質變差、身材走形,甚至於生產時的痛苦以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的意外事故,這些附帶的後果,也會由女子來承擔。


  相濡以沫,一牽手就是一輩子的愛情同婚姻,自然是每個走入婚姻殿堂的男女所歆羨所嚮往的結局,沒有人在濃情蜜意的辰光會料想到日後可能要面臨勞燕分飛的那一天。


  可生活就是一地雞毛,或許有人堅持歡歌前進,可必然也會有人意識到婚姻是圍牆,開始感覺疲勞懈怠,甚至偷偷打起了退堂鼓。


  當時過境遷,最終發現,原來你既非我良人,我亦非你佳偶的辰光,婚姻又該如此自處。


  而一旦婚姻不幸,失去婚姻雖然並不可怕,甚至於一定程度上還是解脫,可身上掉下來的這塊肉也必將會成為女子永遠割捨不下的牽挂同負重。


  而且,即便已是現代社會,可一個家庭一旦破裂,世人仍會把更多莫須有的目光投給女子。甚至於還有一種說法,二婚的男人是個寶,因為遭遇了一次不幸婚姻的他們,必然會更加懂得心疼人,攤手!可相較而言,二婚的女人卻是根草,一文不值。


  現代社會,一直試圖在女子身上賦予更多,並且攫取更多。


  可不幸婚姻的後果,難道必定要由女子來承擔責任、付出代價嗎?


  花椒當然相信婚姻,相信愛情,只是似乎沒有信心,覺得自己能夠這樣幸運,能夠擁有這一切。


  可再回過頭來看傳統社會。


  遙遠的女權社會先不論,單說說如今這男權社會。


  基於封建國家財產私有制制度,家庭財產的所有權開始歸屬於男性,也就導致了女子社會性成人身份的喪失,女子已經成為了附屬於男性的性別。


  為了塑造女慕貞潔男效才良的形象,女子教育都會強調服從於父系社會,服從似乎成了女子的天命。例如在政治上要求女不言外,在經濟上要求子婦無私貨,在言行上要求女子聽於無聲視於無形不登高不苟訾不苟笑。


  三從四德,作為妻子、媳婦、母親,女子的所有價值似乎都體現在被壓迫被束縛的婚姻,以及家庭之中。


  婚姻成功,意味著一生的幸福圓滿,成為了人們口口相傳的賢妻良母。婚姻不順,則或是受盡虐待,或是休棄合離。


  但就是這被視為女子唯一歸宿以及目標的婚姻,關係到女子一生命運甚至生死存亡的婚姻,極大多數辰光,卻並不掌握在女子的手中。


  女子是沒有婚姻自由權的。


  而且不管是結婚,還是離婚,俱是如此。


  傳統社會,成親強調明媒正娶,要求六禮俱全,但相較而言,休妻卻是易如反掌。


  雖然也有和離這麼一說,也就是夫妻雙方通過協議自願離婚,女子也能有離婚的自主權。可因著封建禮法的制約,傳統社會的離婚,其實更多的還是傾向於夫權。


  所謂離婚的自由與權力,其實還是男子休妻的自由同權力。


  無法從婚姻中獲得安全感,無法從社會中獲得安全感,這是花椒恐懼走進婚姻的源頭。


  可不知從何時起,也不知道到底發生了甚的,花椒忽的意識到,自己似乎沒有這樣恐懼了。


  一時間,花椒心亂如麻,復又恐懼了起來。


  不為別的,只因她想不通自己怎的就不恐懼了……


  而就如花椒之前所見的那般,聽到父母說起自己的親事,六哥竟然泰然自若,只道全憑父母做主。


  倒是同大堂哥當年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


  只一轉頭,眼見花椒獃獃愣愣的坐在那裡,就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見她沒能回神,才輕聲問道:「椒椒怎的了?」


  花椒聽到似乎有人在點自己的名字,抬起頭來,滿臉的困惑。


  可愛的小模樣,看得六哥笑了起來,問她:「在想甚的呢,這樣出神?」


  花椒方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傻乎乎地問道六哥:「六哥,你要成親了,你怕不怕?」


  羅氏哭笑不得,捏了捏花椒的臉頰:「這是說的甚的話兒?可不興亂說!」


  花椒嘿嘿地笑,這才意識到自己問了句傻話,把腦袋埋在了羅氏的懷裡。


  六哥卻是有問必答,雖然覺得花椒這個問題確實叫人摸不著頭腦,還是實話實說的道:「成親不可怕,好好過日子不就成了。」


  羅氏聽了頷首道:「正是這話,女孩子出一家進一家不容易,你要一心一意好好待她才是。」


  六哥應是,臉上這才有了些許的紅暈。


  花椒望了望羅氏,又望了望六哥,還望了望秦連豹,不明所以的點了點頭,並沒有追問下去。


  大伙兒看在眼裡,只以為花椒不過孩子話,也就沒有當回事兒。


  秦連豹同羅氏又分別把這件事兒告訴給秦老爹秦老娘聽,老兩口雖然滿心裡記掛著孫男娣女們的親事,卻從來不會擅作主張。


  孫男娣女們都有各自的娘老子去操持親事兒,卻是輪不到他們插手的。若是兒子媳婦拿不定主意,過來同他們商量,那他們自然要幫著仔細斟酌一番。可如今兒子媳婦已經拿定主意了,他們自然不會有意見,紛紛道好。


  何況這樁親事,若是真的能成,還是自家高攀了。


  秦連龍卻不這麼想。


  這些年來,他也算是跟著秦連豹走南闖北,長了好一番見識了。


  卻是曉得那些個真正能夠綿延數代的孝友之家,認真說起來,其實大多主張嫁女不論聘禮,娶婦不論奩貲。


  議親之際,只要家世清白,男子有真才實學,女子純良貞靜,其他甚的都好說。


  甚至於還有的家族家訓主張一夫一妻,同時還有反對從一而終,夫死允許改嫁的……


  自家雖然根基淺薄,卻門風清正,不至於風來欲墜、寒來欲僵。


  新安知府何大人出身名門,既然會提出同自己結親,那必然是看中了自家的門風,其次才是看中了自家小字輩的後勁兒。


  何況他們家小六,還這樣拿得出手。


  雖然可謂真真正正的少年得志,不但冠齡就中了舉人。起調這樣高,卻仍舊知道要低眉信手續續彈,還能夠腳踏實地的念書用功,本來就是本來就是諸多老丈人、尤其丈母娘眼中的乘龍快婿了,不知道有多少人家在打這小子的主意的。


  都不用看家裡頭這般人來人往的,只說秦連鳳仍舊掛在嘴上的那句笑話兒,說是饒是還在省城的辰光,放榜之時,就有那些個商賈之家甚至於耕讀之家,恨不得全家出動,榜下捉婿了。再看到在眾多中年舉人的比照下,顯得更為稚氣的小六,簡直眼睛發亮。要不是有他們死命攔著,說不得已經被人家,甚至於被同科搶去拜堂成親了,倒是還能順道帶個媳婦兒回來……


  哪有甚的高攀低就之說的。


  而且他還篤定,這樁婚事不但十有八九,而且何大人必然不會提出甚的過分的要求來。


  譬如分家,抑或小兩口搬出老宅,自立門戶等等的。


  想起這個,不禁心癢難耐,又跑去同秦連豹合計何大人的言論去。


  一連幾天,兄弟兩人但凡得空,都要湊到一起說道說道。


  有一回在秦連豹的書房裡,由秦連豹輔導著作畫的花椒在收拾書案的辰光,耳朵里掛進隻字半語后,想都沒想,就裝傻充愣的留了下來。


  聽了許久,才聽明白秦連豹同秦連龍說的是「鄉紳」。


  「鄉紳」,花椒自然知道。


  她雖然不是那個年代生人,卻也聽說過一句口號,叫做「打土豪,分田地」,還聽過一個詞兒,叫做「土豪劣紳」。


  僅看字面意思,就能知道特指那些個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豪強惡霸。


  百分百的貶義詞兒。


  雖然「土豪」一字兒已經翻身,成了褒義詞,變成了對於有錢人的戲稱。


  可「紳」字兒前頭,卻仍舊還有個「劣」字兒摘不掉。


  所以在花椒一貫的概念里,鄉紳裡頭,或者說地主裡頭,自然有好人,而且有很多好人,曾經地方上很多修橋鋪路的營生,都是地主鄉紳自掏腰包,說是大善人也不為過的,可更多的還是惡劣者。


  也正因為此,花椒從不覺得自家算是鄉紳。


  卻沒想到竟會從秦連豹秦連龍的口中聽到這兩個字兒,自然精神一震。


  可沒想到,秦連豹同秦連龍所說的「鄉紳」,貌似同花椒認知中的「鄉紳」,大不一樣。


  所謂鄉紳,既是鄉間的紳士,也就是士大夫居鄉者。


  算是封建社會特有的一種階層,基本上會有兩部分人組成,一部分是科舉及第但未曾出仕的讀書人,還有一部分則是退休茴香或長期賦閑居鄉養病的中小官吏。


  再擴大範圍,譬如落第的士子,當地比較有學識的中小地主,還有一些宗族的元老……但凡對鄉間社會有影響力的人物,基本上都能算做「鄉紳」。


  這些人近似於官而異於官,近似於民又在民之上。雖然其中也有人曾經掌稟過權印,但從整體而言,大概其都處在在野派的位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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