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五十四章 心寒
王孟英到底沒能達成所願,將文啟帶回京口。
不過對於他來說,也不算完全白跑一趟,毫無收穫的。
雖然當時被文啟明堂正道的將了一軍,噎得無話可說,但心裡頭總歸不滿的。只不過鑒於有外人在場,有些話兒自是不好這麼大喇喇的直接宣之於口的。
眼見文啟不給台階他下台,張了幾回嘴,還是只得向秦老爹提出,能不能容他們叔侄談一談。
秦老爹自然應諾。
他一打眼,就知道王孟英同文啟一樣,怕也是遭了大罪的。兜兜轉轉,死裡逃生,叔侄倆還能再見,著實不易,倒是觸動了秦老爹的心腸了,自然要給他們些許私密的空間,叫他們叔侄倆能說說體己話兒的。
可家裡頭一眾眼巴巴的小字輩們自是不免擔憂的。
自是不擔心文啟在語句、拳頭上吃虧的,怕的就是文啟被王孟英三兩句鬼話一糊弄,就傻乎乎的信了他的邪。
不得不說,在小字輩們眼裡,甚至在花椒看來,企圖帶走文啟的王孟英已經不能算是好人了。
好在文啟並沒有這樣好糊弄,更不是個傻的。
從日昳到日落,經過反反覆復的溝通同商榷,最終同王孟英達成了初步的共識。
只王孟英嘴上雖然應下了,可因著同他的計劃大相徑庭的緣故,這心裡頭自然不會舒坦的,仍舊邁不過這個坎兒。
心存顧忌,或者說打心裡對文啟、對秦家都極為忌憚。
他對文啟的印象其實並不很深,只知道族裡頭大概是有這麼個孩子的,畢竟他們三槐堂王氏也曾傳承有序枝繁葉茂,裡外里那麼些個房頭,他確實不能記住且認得每一個丁口的。但他同文啟的父祖卻是都曾打過交道的,尤其文啟的父親,也就是他的族兄,他們小辰光還曾是同學,一道在族學裡頭念書來著的。
自然知道這二位俱是實誠人,安安分分老老實實,族裡頭難得聽到他們的聲音。哪成想龍不生龍,鳳不生鳳,老鼠的兒子不但會打洞,還會上天,文啟小小年紀竟就這樣的奸刁,可是半點不似他們王家人的。
再一想到文啟被秦家撫養了這些年……或許還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的緣故。
不禁搖頭,只不過既是已經勉強談妥了,自是不敢久留的。
王孟英當時就婉拒了秦家留客的好意,夜裡頭堅持歇在了崇塘的客棧里,卻是基本沒怎的睡,熬到天亮,就又登上了駛往京口的商船,離開了崇塘。
一來一回行程七八天,卻總共在秦家待了不到兩個時辰。
作為族叔該說的話,更是一個字兒都沒說……
然後到了八月中旬,秦連豹一行從新安府回來后,僅僅在家過了個八月半,休整了三五天,秦連豹又再次出門,帶著文啟同羅冀前往京口,去履行文啟的承諾。
也就是在當年簽訂的一干契書上頭,復又添上了王孟英的名諱。並應王孟英的要求,文啟還額外同他簽了一份契書,同意待七年期滿之後,由文啟出面將當年託管給他人保管的產業收回,除開文啟自家的一份私產外,會將三槐堂名下的所有產業集中歸於公中,並由王孟英日常打理。
至於文啟,則有監督的權利。
倘若一旦發現王孟英有隱匿、侵蝕等弊行,將會按照族規,論以懲處。
這是文啟同王孟英達成的共識,也是各自一連退了好幾步的結果。
其實按著王孟英來時的籌劃,文啟既然還未弱冠,還是個孩子,接了他家去,不斷了他的嚼裹,也算是族親一場了。
哪成想文啟小小年紀,這樣難纏,一步不肯退,不肯跟他回去不說,也不同意將託管出去的產業要回來,只說還有五年辰光,五年之後,待他弱冠,再來協同處置祖產。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沒有法子,文啟不肯讓,他又不能這麼不明不白的回家去,只得讓步。
可一旦開了這個口子,就沒個收梢的辰光了,讓到最後,不但只能同意文啟暫且不回京口,也同意五年之後再收回產業,更默認了文啟關於暫且不設族長管理宗族事務以及家族事務的主張。
漫天要價,坐地還錢。
這是文啟面對王孟英時的路數。
其實文啟早已心中有數了,畢竟王孟英先前寄給他的書信中,沒有同他話過一句當年,也沒有同他說過一句自己的處境同情狀。
這回人都親自過來了,也沒有提過哪怕一個音兒。
就好像這一切都不曾發生過似的,何況他不是看不出來,王孟英怕是連心眼子都被祖產同私產糊住了。他當時就知道,自己同這位族叔不是一路人,他們之間是有斷層的,自然不會掉以輕心,怎的可能跟著他的腳步走,任他說一是一說二是二的。
既然已經說開了,那這個規矩,自然得由他來定。
只在秦家闔家看來,其實別說文啟不能答應回家,不能答應把託管的產業要回來,就連將祖產交給王孟英打點都不能答應的。
花椒幾個已經側面打聽過了,王孟英在自家待了兩個時辰,卻沒有關心過文啟一句。饒是文啟這都說到話頭上了,譬如告訴王孟英秦家如何救了他一命,又如何教他祭祀祖宗父祖的,再有打聽王孟英可否成親,王孟英卻始終沒有接茬。不管說甚的,都只聽不回,不過他有沒有聽進心裡去,也沒人知道不是,反正一有機會接上話茬就只管自顧自的將話題扯回祖產上頭去。
若不是文啟能夠確認這個王孟英確實是他的族叔,確實出身三槐堂,家裡頭,尤其秦連熊說不得已經報官了。
實在太叫人心寒肉冷了。
一眾長輩們自然氣不忿,一干小字輩們更是替文啟抱不平。
丁香還曾有感而發的嘟囔道:「怎的但凡族叔,就沒一個是好的?」
五堂哥就嘆了一口氣,道:「這就叫做林子大了,甚的鳥兒都有。家族裡頭人丁興旺,難免奇奇怪怪好好壞壞的人都不會少了的。」說著又撇了撇嘴,小小聲地嘟囔著:「不過像咱們家,不,像被咱們家逐出祖宗的禍頭子卻是少數的。」
丁香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卻是深以為然的。
秦連豹一行順風順水地從新安府返回了,自然也就有了第一手的關於秦連彪的消息了。
只消息有限,因著匪首還未到案的緣故,所以新安府衙裡頭還未開始升堂提審到案嫌犯的。
而且根本都不用花力氣花銀子打聽些甚的,甚至於人都還未曾上岸,船還在運河上頭飄著,就有林林總總的消息一傳十,十傳百,傳進耳朵里了。
關於匪徒的消息,莫衷一是,有人說匪首「一隻手」早已經逃出了新安府,而且衙門裡頭已經向周遭府州開具了海捕文書,到處張掛懸賞了。還道「單隻手」是真的只有一隻手,好辨認的緊,就有人躍躍欲試地想要領賞了。
但也有人卻認為燈下黑,兔子都還知道要給自己收拾三個藏身之洞的,「單隻手」那樣的人物,縱橫運河十數年,不知道吞下了多少金銀財寶,哪有不給自己留條後路的道理,何況運河這樣老長了,又跟他家的菜園子似的,隨他貓在哪疙瘩,官府想要找到他,談何容易的……
卻又有人說,說是「單隻手」身邊有心腹吐口了,前幾天還被官兵捆著在運河上翻找「單隻手」的老巢的……
但對於官府的立場,卻是幾乎眾口一詞的,都說這回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怕是想把三把火捆作一把火來燒,打定主意要整頓匪患了。
而待進了新安府,卻是滿大街都只聽到一個聲音的,都說新上任的知府大人是真正愛民如子、為民做主的「父母官」……
秦連豹同秦連龍帶著二堂哥同三堂哥再去府衙打聽,到底秦連豹也算熟門熟路的了,直接尋上了衙門前號房裡的門政,也就是專管號房事務的一個說大不算大說小也不算小的主事兒。
舍了大注的門敬,得到的消息並不讓人感到意外,知府大人是決定嚴懲這批匪徒,以儆效尤的。
兩回之後,或許是覺得秦連豹同秦連龍為人還算爽快的緣故,這位被老百姓們稱呼為「大爺」的門政還暗地裡告訴秦連豹,雖然按著以前的慣例,從笞罪至死罪均是可以收贖的,只要肯砸銀子下去,別說贖刑了,就是贖命都不在話下的。
只他們家老爺卻是個眼裡不揉沙子的,在他這裡,卻是斷然沒有拿銀子抵免刑罰這麼一說的……
暗示秦連豹,不要觸霉頭。
雖然秦連豹同秦連龍根本沒想過要花銀子給秦連彪贖刑,還是再三的道謝。
門政雖然不入流,可不比衙門裡頭的其餘小吏。
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當今官員外放基本都是三年一任的,可小吏卻是不然的,從來土著世守。但門政幾乎都是老爺們的心腹,他的話,自是值得秦連豹同秦連龍警惕的。
因著秦連彪仍舊收監,不知道猴年馬月才能提審的緣故,秦連豹同秦連龍自然不可能帶著二堂哥同三堂哥在新安府久留的,打聽到所有能打聽到的消息后,就返回了崇塘。
把有限的消息告訴給秦老爹聽,秦老爹已是緩過氣兒來了,只有一句話:「盡人事,聽天命。我們能做的都已經做了,剩下的,就得看他自個兒的了。」
秦連豹卻覺得懸得很。
花椒亦是深以為然的。
有句話兒叫做瞞上不瞞下,還有一樁事兒,秦連豹秦連豹、秦連龍,還有二堂哥三堂哥卻是根本沒敢在秦老爹秦老娘跟前漏一絲口風的,但家裡頭其餘大大小小,該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
秦連豹一行是塞了銀子,見過秦連彪的。
甚至於二堂哥三堂哥也被秦連龍帶上見了世面的。
只秦連彪卻根本沒有絲毫的悔意。
也不知道是不是當著他們面的緣故。
見到秦連豹諸人,秦連彪的臉色脹得鐵青,鼻孔同下巴卻朝天。並不歡迎秦連豹諸人的探望,就連一個眼神都欠奉的。
同他說甚的都不理不睬,饒是聽到妻女老娘,還有死了都不能閉眼的老爹,都連眼珠子都不曾動一下。
秦連豹還能勉強耐住性子,秦連龍的脾氣也算不錯的了,卻是瞧著他這幅模樣就恨不得打他個半死。
就冷冷道:「到底一筆寫不出一個秦字,我們這麼匆匆忙忙趕來新安府,原本還想給你贖刑贖命來著,可你既是在這吃住的挺好的,那我們也不消操這份閑心了。」
這話一出,秦連彪臉上才有了些許的表情,卻是一臉的嘲諷。
也不知道他哪來的底氣,竟是直言不諱地招了秦連豹秦連龍近前,咬緊牙關道了句:「不用你們貓哭耗子假慈悲,我家總瓢把子會來救我的。」
秦連龍就冷笑了一聲:「你家總瓢把子已經成了烏龜了,縮在運河上再不敢露頭的。」
哪裡知道秦連彪瞪眉瞋眼的罵了句「你說甚的」,只隨後竟得意地陰笑了起來,冷哼了一聲,就躺了下去,卻是一個字兒都不肯再說了。
待到出了陰氣森森的牢房,回了他們住宿的客棧,秦連龍氣仍未消,秦連豹這心裡卻忽的撲通撲通的。
自有主張地就回憶起了秦連彪來,在腦海中一遍遍捋著他的動作表情,忽的七情上面。
告訴秦連龍:「若不是硬撐,那他就是確有把握『單隻手』會來救他。可『單隻手』為甚的會來救他?」說著已是自問自答道:「一是有怨,他手裡拿捏著『單隻手』的致命死穴,『單隻手』不得不來救他。二一個,他對『單隻手』有恩……」
秦連龍目瞪口呆,二堂哥三堂哥更是屏氣凝神。
秦連豹已是繼續道:「咱們先入為主,因著知道他勢窘投誠、戴罪圖功,帶著兵勇拆了『單隻手』的匪窩,繳獲了糧草,還曾帶著官兵剿滅『單隻手』的巢穴,就想著救他。可他有沒有可能是在使調虎離山,抑或是緩兵之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