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三十二章 新婚
時序進入三月,此時正是江南草長、雜花生樹的暮春時節。
蓮溪兩岸落英繽紛,就好似溪水流霞。
黃昏時分,迎親的大紅喜轎終於吹吹打打的進了秦家的大門。
端莊閑雅的新婦傳席入門,牽紅、拜天地、入洞房、壓襟、撒帳、挑了蓋頭,又飲過預示著舉案齊眉到白頭的交杯酒,穿著大紅色吉服的新嫁娘左氏,終於見到了這大半年來讓她一直優哉游哉,輾轉反側,同樣身著大紅色吉服的新郎官大堂哥。
左氏滿腹的心神,卻在這一剎那之際,就這麼徑直被大堂哥如晨星般明亮的雙目給勾走了。
好像時間都靜止了下來,直到忽的大堂哥傾身囑咐了她一句甚的,從喜床的那一頭起身離開,聽著房門「吱呀」一聲響,左氏方才回過神來。
並沒有留意到大堂哥輕靈的腳步,高高翹起的嘴角,還有直達眼底的笑意。
左氏就這麼愣愣地望著輕輕擺動著的大紅色柿蒂紋的錦緞門帘,這才恍惚意識到,新人坐床的時辰都已經過去了。
「撲通撲通」,倏地心跳如鼓,左氏臉紅的厲害。
一想到自個兒方才的輕浮,說不得已經俱都落在了大堂哥的眼中,心裡頭就是說不出來的後悔。
自己實在是太大意了。
怎麼能在這種時候發獃失態的!
左氏沮喪不已。
就聽又有腳步聲傳來,左氏豎起耳朵,又慢慢耷拉下肩膀。
熟悉的腳步聲,來人果然正是打小服侍她的陪嫁丫鬟,桃月、柳月。
想到二人,左氏又抬起頭來。
不過半日未見,但對於一直擔心著左氏的桃月同柳月來說,說是度日如年都並不為過的。
二人方才是跟在左氏的大紅喜轎後頭進的門,不過早在左氏通過大堂哥在正院拜堂的辰光,就由專人領著安置在了新房的耳房中。
只不過聽著外頭一浪高過一浪的喜樂聲,饒是桃月都根本無心收拾隨身的物什,只一心等待著左氏的傳喚,直到喜樂聲越來越近,隔壁新房裡有歡聲笑語傳過來,好不容易安靜了下來,卻沒想到率先等來的是大堂哥的囑託……
再次見到左氏,兩個小丫鬟自是淚盈餘睫,異口同聲地就問道:「小姐,不,奶奶,您還好吧!」
其中一個容長臉,名喚柳月的的小丫鬟又解釋道:「奶奶,是大爺讓我們過來服侍奶奶的,還說家裡的婚禮遵循古禮,不會有外人過來鬧洞房,所以讓我們服侍奶奶先歇了。」
「是嗎?」左氏抬起頭來望著柳月,目光中就有了些許的驚訝。
柳月就點頭。
雖然她也覺得大堂哥這話並不妥。
柳月年紀尚小,時年不過十四歲,卻是個素來穩重的。
心裡頭很明白,她同桃月之所以會從三等被提拔上二等,跟著小姐從府里出來,其實完全是因為秦家沒有養奴緒婢習慣的緣故。
原先恍惚聽說這個消息的時候,小姐身邊一位乳娘,兩個二等的丫鬟,四個三等的丫鬟中,譬如像她這樣的,在府裡頭沒甚根基,更沒甚臉面的,還俱都忐忑了一遭。
不知道小姐出閣會不會將她們都帶上,會不會就此斷了這碗飯,再回去瞧娘老子的臉色……
至於那些個又有根基又有臉面的,尤其是小姐的乳娘,自是心思活動的。
小姐出閣自是一輩子的事兒,對於她們這些個貼身服侍的,又何嘗不是如此的。
只不過各有各的算盤罷了。
就這樣鬧了一陣子,中間甚樣的傳言都不缺,有說秦家養不起奴婢,要不起小姐的陪房,也有說這是秦家想把小姐捏在手心裡,才不不要陪房……反正說甚的都有。
直到年前,奉了方家老太太的話兒,時常過來指點小姐規矩的郭嬤嬤冷眼旁觀著,關起門來,不知道同小姐說了甚。
她只知道,最後的結果,是小姐的乳娘被放出去榮養,她們屋裡管事的兩個到了年紀的二等的姐姐被放了出去配人,三等丫鬟裡頭,她同桃月被提了上來陪嫁。
桃月很高興還能跟著小姐,不管去哪兒都好。她更是長鬆了一口氣,行事兒自是不敢有丁點差池的。
那辰光,夜裡頭被其他姐妹若有若無的排擠,睡在大通鋪牆角的位置上,她時常暗自揣測。
小姐的乳娘自是身份不同一般的,可三十來歲的年紀就被放出去榮養,這可是自來沒有過的事兒,又是小姐將要出閣的關頭……或許並不是乳娘行了甚的惹得主家厭棄的事兒,而是或許主家就是不想要她跟著小姐陪嫁,抑或也不希望她這那口子給小姐打點陪嫁……
畢竟乳娘雖然年紀不很大,可資歷卻著實不淺,平日里饒是小姐等閑也不會駁了她的面子,有時候難免倚老賣老,來了秦家之後,若是再恃著些甚的不知進退,指手畫腳,惹惱了秦家是小,再叫姑爺小姐離了心,這事兒可就糟了。
當然,這僅僅是她的猜測而已。
而再把她們這兩個三等的提上來,反把二等更能幹的兩個姐姐放出去,或許也是差不多的緣由,不過,也可能只是這兩個姐姐確實年紀不小了的緣故,抑或還有旁的她並不知道的原因……
可不管怎的說,她都牢牢記得郭嬤嬤幾次三番告誡她們的話兒。
其實按著她的理解,大概就是兩個詞兒:聽話,本份。
不但要聽小姐的話兒,還要聽姑爺的話兒。凡事要聽主子的吩咐指派,不得擅作主張。
就譬如從花椒進門的那一刻起,她們就再不能稱呼小姐為「小姐」了,而是得稱呼「奶奶」,更不能稱呼「大爺」為「姑爺」……
所以即便她是有些知道身為新娘子,新婚之夜,再沒有不等新郎官回來就先行歇下的道理的,可還是將大堂哥的原話複述給了左氏聽。
當然,這也是因為柳月很清楚,自己都能明白的道理,自家奶奶絕對不會糊塗的緣故。
只想到這一則,她對小姐,或者郭嬤嬤會選她陪嫁,忽的就有了新的想法。
左氏方才已經糊塗過了,這會子自然不會再糊塗了,整個人都清明了起來,心裡頭更是泛起了層層的蜜意來,半晌,才笑盈盈地同兩個小丫鬟道:「放心,我沒事兒,好的很!」
只有主僕三人的新房中的氣氛就為之一松。
左氏這才有工夫,也有興緻來打量她們所處的新房。
四白到底的牆壁,屋頂上鑲著藍綠彩飾的承塵,光可鑒人的平整地面上,擺著自家陪送過來的按著新房尺寸特地打制的清一色黑漆家什……再加上紅色的帷幔,藍色的坐褥,還顯得頗為空曠的卧房裡,看起來說不出的大氣端莊,叫人心情愉悅。
左氏放鬆了下來,有興緻四下打量,身旁體己的兩個小丫鬟也跟著左氏端詳了起來。
另一個圓圓臉喚作桃月的小丫鬟眼睛只盯在地面上,挪了挪腳尖,就好奇了起來:「奶奶,這地面是甚的磚頭鋪就的?我瞧著好像是鏡磚,可又同咱們在府裡頭大房見過的鏡磚不一樣,竟然一條縫隙都找不到,難不成是整塊的鏡磚?」
她雖不知道鏡磚的價值幾何,但她知道,府裡頭,也只有大房的正房才用的起這樣的鏡磚,可在秦家,就連她們住的耳房裡都是這樣恨不得能映出人影兒的整塊的鏡磚……豈不是很貴?
左氏細細打量過布置的格外用心的卧房后,不免在心裡想象起了其他幾間屋子的模樣來。
她早已知道她同大堂哥成親所用的新房,正是家中的東廂房。
三廂兩耳的格局,她現在所在的這間卧房,應是北間,隔壁的明間應是堂屋,南間應是書房。兩間耳房,一間給了她的兩個丫鬟住,另一間據說會給她當做庫房使……
雖然她還知道,族裡頭有人言三語四的。大意就是秦家不懂事理,他們左家的姑娘下嫁過去,竟然都沒有置辦新居,竟然連間獨門獨院的小院子都不給住。
她娘是有些傷心的,不過她卻渾不在意的。畢竟就算是三廂兩耳的東廂房,也比她之前在家,不,應該說是在娘家時,同妹妹同住的后罩房好的太多了。
更何況,這樁事體,他已經向她解釋過了,她是認同的……
思緒翻飛之際,忽的聽到桃月的這樣問,才想起這兩個丫鬟來,就問道:「你們屋裡可收拾妥當了?吃過飯了嗎?」
桃月就點頭,柳月聽著外頭陡然拔高的喜樂喧嘩聲,就道:「奶奶放心,我們屋裡桌椅床鋪一應都有,已經收拾好了。也吃過晚飯了,是家裡頭一個名叫芽兒的姑娘給咱們送來的。四菜一湯,還有一壺清茶,一盒果品茶食,非常可口,我們吃的很好。」
想著之前郭嬤嬤的教誨,又問左氏:「奶奶,您要不要先換身衣裳?」
左氏聽著就點了點頭,又告訴桃月:「我也不知道這地面是不是鏡磚鋪就的,等我請教過大爺,再知會你們。」
桃月就笑了起來。
正說著話兒,門外又有「霍霍」的腳步聲響起,主僕三人不禁噤聲。
柳月看了眼左氏,自去應門。
左氏的目光就落在了那紅色柿蒂紋的錦緞帘子上,就見帘子微微晃動,一個梳著丫角的小腦袋探了進來,烏溜溜的大眼睛徑直望過來,同她的視線在空中撞了個正著。
雖然只見過兩面,說起來更已是半年不見了,可半年來三不五時的書信來往,還是讓左氏第一眼就認出了拔高了半個腦袋的花椒來。
左氏眉眼彎彎,探著腦袋的花椒也咯咯笑了起來,大聲喚著「大嫂」。
隨後花椒的小腦袋之上,就像疊羅漢似的,很快就又有兩個小腦袋相繼探了進來,然後又忽的從花椒身後鑽出了個三頭身,三下兩下擠到了花椒的跟前,還扯著門帘子探著身子往裡張望:「小姨,我也要看舅娘!」
只一眼看到面前紅彤彤的新娘子,三頭身就瑟縮了一下,把頭埋在了花椒的腰間偷眼看,不好意思了起來。
丁香揪著三頭身的小辮子咯咯地笑,左氏笑著站了起來,朝他們招手:「快進來!」
花椒就嘻嘻地笑,牽了三頭身進門請安,自個兒又喚了聲「大嫂」,又教著三頭身喊「舅娘」。
香葉、丁香也俱是眉開眼笑地跟了進來喚「大嫂」,花椒眼見左氏還往丁香身後望,就解釋道:「這是大姐家的茂哥兒,大姐二姐俱都有了小寶寶,我們就先過來拜見大嫂啦!」
左氏瞭然地點頭,還歡喜道:「那真要恭喜大姑奶奶,二姑奶奶了。」又很自然地攬了花椒、香葉問她們:「你們可吃席了?」
丁香卻已是從身後變出一個托盤來,上頭穩穩噹噹地擺著一小碗熱騰騰的湯麵:「大嫂餓不餓?這是祖母讓廚房給您現擀的麵條,您先吃點東西暖暖肚子。」
左氏看著丁香手裡撒著青綠蔥花的素麵,還真的感覺到餓了,趕忙道謝,走下腳踏,遞給丁香一個封紅。
丁香也不客氣,笑嘻嘻地接了過來,大聲道謝。
又抱了花椒腰的茂哥兒就眼睜睜地看著左氏變戲法似的掏出封紅來,隨後又遞給香葉同花椒一人一個。
茂哥兒瞪圓了眼睛看著同自己擦身而過的封紅,又眼巴巴地望了望四周,雖然不認識柳月同桃月,卻沒有做聲,只是抿了抿嘴唇,嘟囔道:「馬上就輪到我了。」
只下一刻,左氏已經笑著彎腰摸了摸茂哥兒的小腦袋,遞給了他兩個封紅。
茂哥兒歪了腦袋,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卻是一臉的不解,小小聲地問左氏:「舅娘,這是給我的嗎?」又去看柳月同桃月:「那邊還有兩個姨姨呢!」
左氏就笑了起來:「舅娘已經給過那兩個姨姨了,這是給我們茂哥兒的。」
「兩個嗎?」茂哥兒眼睛都亮了。
看著左氏點頭,大聲地喊著「多謝舅娘」,雀躍之情溢於言表,又得意地朝著丁香揚了揚手中的封紅。
丁香哭笑不得,正要作怪,茂哥兒已經轉過頭去望向左氏,團著小手拜了拜:「舅娘,我還要一個。」說著一手捏了一個封紅,把左手的封紅塞到懷裡:「這是茂哥兒的。」又晃了晃右手的封紅:「這個是給妹妹的。」還道:「我還要一個,給二姨家的小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