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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風雨

  這遭瘟的賊老天,處暑早過白露將至,日頭毒辣的還似二伏。


  大清老早的天剛破曉,天上沒有一絲雲,地上沒有一絲風,天上地下沒有一絲水汽,有的只是一團團熊熊赫赫的火。


  頭上頂著火傘,腳下踩著烙鐵。就算什麼都不做,還是一身身的汗。一冒出來,就能化成汽,一股煙兒似的眨眼就消失於無形,只留下瀰漫在空氣中的燒灼焦味。


  花椒家的農家小院倚山面水坐北朝南,梁高牆厚的青磚泥瓦房外牆青磚內牆土磚,寬敞明亮冬暖夏涼,又通風又透氣,也經不住日日這樣炙烤。從夏烤到秋,一烤就是百多天,青磚灰瓦松木椽子都叫烤酥了。


  不到晌午,屋裡廂就焚風陣陣熱浪滾滾,花椒見過維吾爾族人家用來烤饢的饢坑,基本也就這樣了。


  躲在廚房的角落裡,花椒把臉貼在水缸壁上。


  原想借著缸壁的涼意喘口氣兒,扎著丫角的小腦袋挪來挪去,片刻的工夫,缸壁就被蒸出了絲絲白汽兒,燥熱更甚。花椒覺著自己像極了旁邊灶膛口的那乾柴,不知什麼時候就會「轟」的一記,火星四濺,著了起來。


  猶豫片刻,還是踮起腳尖推開木頭缸蓋,眯著眼睛仔細瞧了半晌,原就只剩了一底兒的清水好似又淺了些。祖母專門尋來消毒防疫的一紗袋中藥貫眾在水中飄飄蕩蕩,甚是愜意。下意識地舔了舔乾裂的嘴唇,花椒「唰」地蓋好缸蓋,茫然地往外走。


  躲著日頭一徑藏到房前的銀杏樹下,八爪魚似的扒住勉強還留有兩分涼意的樹榦,才長長喘了口氣兒。


  手搭涼棚眯著眼睛望了望已在西邊掛了半晌,就是挨挨蹭蹭不肯落山的晃眼日頭,又望了望頭頂蔫耷耷已不剩幾片枯葉的樹梢,花椒閉上眼睛,把臉貼在樹榦上。


  摩挲著缺水爆裂的樹皮,心中稍定。


  她是前年九月里落地的,襁褓中始終懵懂。滿月後頭一遭出門,看見的就是這兩株銀杏樹。


  深秋露重,金黃色的銀杏樹葉飄落一地,被晶瑩的露水浸潤,在陽光的照耀下,波光粼粼。


  漸漸長大才慢慢知道,原來上房前的這兩株銀杏樹,是當年祖父落戶在這周家灣時特地尋來種下的。一公一母,細算起來已有三十來年的光景了。


  公的那株高些壯些,樹榦挺拔,總有七八米。母的那株因著孕育果實的緣故,清秀瘦弱些。雖則還不到盛果期,掛果還不多,但一家子的生活起居,早已離不開這兩株銀杏樹了。


  記得舊年中伏,最熱的幾天也似這般酷熱。那時她還踉踉蹌蹌的剛會扶著挪步,每當日頭西斜,小叔和哥哥們收工玩耍回來,顧不得納涼消暑緩口氣兒,頭一樁事兒就是擔了水桶把樹下的這方土地澆的透透的。


  用的是後院水筧自後頭蓮花山上一路引下來的沁涼山泉,十來桶泉水澆下去,暑氣全消。又抬了桌椅竹床出來擦洗晾乾,等洗過撒了新摘薄荷葉的溫水澡,天色未晚,一大家子就男一桌女一桌的圍在樹下吃夜飯。


  主食是新撈的各色水飯或是自家擀的過水涼麵,飽腹清爽。自家造的瓜豉菜鯗魚醬肉齏咸香就口,七七八八擺了一桌子。菜園子里剛下的用山泉水澆灌出來的時鮮瓜菜鮮脆欲滴,吃起來更是清甜脆口。再加上哥哥們在門口蓮溪里撈上來的小魚小蝦,掐頭去尾在柴鍋上正反一烘,咬在嘴裡嘎巴脆,噴噴香。


  花椒最喜歡的還是祖母親手做的面拖蟹,石頭縫裡翻出來的六月黃,個子不大,膏肉卻漲卜卜的。先炸后炒,鮮香滿口,麵糊糊更勝一籌,每每吃的花椒扒著碗勺捨不得放。腆著圓滾滾的小肚皮躺在竹床上,還要不住地舔嘴巴,回味良久。


  夜幕降臨,祖父叔伯們擺著老酒侃著莊稼農事世道人情,家裡的女眷們聚在一起小聲扯些鍋頭灶尾的閑篇兒。小姐姐們嘰嘰咕咕地湊在一起商量著怎樣才能染出勻凈的紅指甲,小哥哥們則是一個個偷偷摸摸地直往玉米地草叢裡頭鑽。


  到了時節,叫哥哥、母蚰子遍地都是。逮了來,長的威武會叫喚的裝了籠子或給姊妹們玩,或擱到院子里的籬笆上聽個叫喚,那雌的直接就扔進火里烤熟分著吃了。


  夜風徐徐,花椒圓肚皮上搭著小被子,躺在竹床上數著星子,花香鳥語伴她入眠,連夢裡都是五光十色的甜。


  生活如此靜好,只叫她不敢想象。


  金風送爽,玉露生涼,天氣一天天涼爽起來,等她能顫顫巍巍的不用扶著也能走道兒,稻穀已是歸倉。天高雲淡,地里種下的麥種菜籽正待發芽,忽的風起雲湧,一夜之間入了冬。


  裹了棉襖棉褲的花椒圓滾滾,哪裡還邁得開腳步。縮在屋裡烤火,透過門縫看見外頭一片白茫茫。


  細細打量才知道不是天上落下來,原是地里長出來的。只來的太早了些,地裡頭正在醞釀發芽的種子們,悄無聲息的就被這場霜凍害了大半。


  自然心痛,只不待補種,瓢潑的冬雨又帶來了數場風災。小的就能把地里的種子吹得漫天都是,大的更連碗口粗的大樹都能連根拔起,捲起的屋瓦草頂不知傷了多少人畜。觸目所及,遍地狼藉。


  老百姓們俱是心驚膽戰,以往不過初一月半,這會子逢到十齋日就要凈身茹素往廟裡去,今兒這后兒那,遠遠近近各色名目的漫天神佛拜了個遍,只求能夠救苦救難,給條活路。


  待過了年,立春這日倒是個難得的大晴天,只高興不過兩天,上九日的玉皇誕還未拜完,又是凍雨又是雪雹,天上還打著忽雷,震得冰天雪地的都在動。


  有了年月的老人們管這樣又急又響的雷叫霹靂,說是老天爺專用來鎮妖的。


  俱是恍然大悟,這一冬風雨如此不調,可不是有妖星作祟,顯見是玉皇大帝顯靈了。紛紛稱願,求神拜佛的心自然更誠了。家家戶戶早晚三炷香,就連空氣中都漂浮著濃烈的香火味兒。


  也有人站在窗口想瞧著那忽雷到底往哪劈,還有人頂著忽雷豁閃跑到外頭三跪九叩,嘴裡還聲聲念佛,就被老天收了去,連帶著一家子都遭了忌諱。


  可也有人說正月雷聲發,大旱一百八,說不得今年就是個荒年。這日子,可算是過到頭了。


  世人自是不信的多。


  舟楫水鄉,若說水患還則罷了。旱災,怎麼可能!


  荒年謠言多,花椒不知真假。但清明至今,確實再未下過一滴透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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