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常

  薑蒲少時便隨父從軍,薑家彼時是舉家遷至北地,後薑母懷上薑芙時因年歲稍高且長年的邊疆生活使她身子骨大不如從前,薑父才將府邸遷至京城。


  薑蒲那時正值年少,又習慣了與風沙刀戟為伴的邊疆曆練,自是不願隨母回京,甚至還言辭鑿鑿自己此生都不會回京來做個成日無事可做的廢人。


  薑芙從前一直覺得兄長就是個蠻不講理的粗人,一直以來總是鮮少歸家便罷,難得歸家時又總是對她極為嚴苛,久而久之心中便對他積了怨,不願同他親近,更不願意去了解他。


  說來,這還是她第一次聽到關於阿兄年少時的事情。


  她一直隻道阿兄是個頑固不化的粗人,卻從不曾想過阿兄也曾有過桀驁不馴的年少時。


  幸得如今她還能有彌補曾經所有無知與悔恨的機會,她定不會再做那愚蠢之人,也再不做那讓阿兄阿嫂寒心的逆女。


  她甚至曾覺阿兄阿嫂之間毫無情意可言,自認為他們之間不過是父母之命無法違抗才結為連理,所以阿兄才會常年不歸家,與阿嫂之間也遲遲沒能有孩兒。


  可如今她終是認真用心瞧來,才發現阿兄阿嫂之間所謂的疏離,皆是她的自以為。


  阿兄是待阿嫂好的,否則這麽些年來阿嫂又怎會對他一句怨言也無?


  而阿兄在阿嫂心中,亦是她此生認定了的郎君,否則這會兒阿嫂在說及阿兄年少的事情時又怎會滿眼都是溫柔的光?


  薑芙將手肘抵在案上,支手托著腮微微歪著腦袋,嘴角噙著笑,認真地聽著於筱筱同她說薑蒲年少之事。


  於筱筱遇到薑蒲那年,她十五歲,薑蒲二十歲,那時的薑蒲早已過了年少時,她也不曾經曆過他的年少,然而此番她說起薑蒲年少事時卻像曾陪他走過那段最為血性的年紀之路一般。


  “阿嫂是真真喜歡極了阿兄呢。”薑芙看著於筱筱眸中的柔光,終是忍不住抿嘴笑道。


  薑芙以為於筱筱會紅著臉嗔她,誰知於筱筱雖是紅了臉,卻未嗔她胡言亂語,反是笑著應道:“這是自然,否則當初我也不會嫁與他了,他這般長年累月不著家的郎君,除了我,才沒有哪個傻娘子願意嫁給他呢。”


  “酥酥你說,我若是不嫁給你阿兄,他可是該當一輩子鰥夫了?”於筱筱忽地反問薑芙。


  三十歲的婦人,成婚十二載,此番說起自家夫郎來,卻似個二八芳華的小娘子,盈盈言笑,是薑芙在她身上從未見過的模樣。


  於筱筱十五歲識薑蒲,十八歲嫁入薑家,大婚當日薑父戰死於汜水的消息傳入京中,將將與她拜過天地的薑蒲便脫下喜服換上戰袍往邊疆汜水而去,且這一去便是整整三載未歸過京,縱是陛下追封薑父之時他都未有出現,整個薑家都是於筱筱一人在操持。


  彼時年僅五歲的薑芙隻知她家中來了個美好又溫柔的阿嫂,長大後她亦不曾去想過阿嫂這十餘年來的艱難與辛勞,如今她才明白,阿嫂的一切心甘情願皆是因為她對阿兄的情深意重。


  “阿兄能娶得阿嫂為妻,不僅是他幾世修來的福分,更是我們整個薑家三生修來的福氣!”薑芙情不自禁摟上於筱筱的胳膊,“從前是酥酥不懂事,往後若是阿兄敢對阿嫂不好,我就日日燒香告訴九泉下的爹娘!”


  於筱筱被薑芙逗得不禁笑出了聲。


  “阿嫂,若是讓你重新選擇,你可還會選阿兄當夫婿?”難得於筱筱同她說上他們夫妻之間的事,薑芙便趁勢又問,“若是我,我是不會嫁給如阿兄這般成日成日隻想著上陣殺敵的郎君的。”


  薑芙說的是實話,若她是阿嫂,單就阿兄成婚當日便離家三年不歸這事,她早就活成了深閨怨婦,絕做不到如阿嫂這般非但毫無怨懟甚至還挑起整個薑家內外事宜的大度。


  她的阿嫂,是這天底下最好的阿嫂,最好的妻子,最好的娘子。


  “酥酥這是什麽話?”於筱筱從來隻是嘴上嗔上薑芙些句,斷不會當真與她計較,聽得薑芙如是問,於筱筱便佯裝沉下臉色,可想到薑蒲那般剛硬的郎君於她麵前麵紅耳赤局促得不知所措的模樣,她還是忍不住又揚起了嘴角,“當初本就是我自己做的選擇。”


  莫說重新選擇,便是再給她十次選擇的機會,她也依舊會嫁給他。


  “你阿兄他是不解風情了些,他久處邊關不歸也並非是因為我,而是當初父親死後邊軍軍心動亂,且汜水一帶並不安寧,若無他在那兒坐鎮,父親與其部下便白白犧牲了。”想到曾經那些年自己獨自撐起整個薑家的日子,於筱筱饒是沒有怨懟,如今想來,卻還是忍不住輕輕歎了口氣。


  她其實也並非不怕自己撐不下去。


  “我曉得酥酥是心疼我。”於筱筱眉眼溫柔,“不過這些年都有你陪著我,我也並不覺得日子難過,況且你阿兄並非沒有問過我是否願意隨他去邊關,我擔心你不能適應那邊的日子,便未有答應他。”


  薑母懷薑芙時年歲頗高,懷孕期間身子骨並不好,加之薑芙又是早產,是以薑芙年幼時身子極虛,時常生病,若是離了她自小長大的京城而去到水土與京城截然不同的邊關,必然對她身子骨有影響。


  此事薑芙一直不知,於筱筱亦不曾同她提過,這亦是她第一次知曉她的兄嫂緣何常年分居兩地的真正原因。


  薑芙錯愕地看著於筱筱,驀地紅了眼。


  “有一事我並未同酥酥說過。” 於筱筱撫撫她的臉,繼續笑著與她說話,不教她落下淚來,“你阿兄這些年來有月月與我來信的。”


  不過初時他不是總同她說些營裏誰人被他責了軍棍,就是天寒地凍的誰家牛羊都凍出了病來,後來也不知是受了誰人點撥似的,才開始在信中問上些關於她獨自在京的事,後來則又在給她來信時順便讓信使捎上些他在當地買的小物件來給她。


  他們夫妻之間的情意,說來便是在這往返於京城及邊關兩地的書信中一點點營建而起的。


  如今每每想起薑蒲初時在心中詢問她近來是否安好時那字裏行間透出來的局促與笨拙,於筱筱仍忍不住好笑。


  嫁了他,她不悔,從前不悔,往後亦不會。


  薑芙愈發錯愕,邊吸溜鼻子邊笑道:“原來阿兄和阿嫂是背著我偷偷好著的呢。”


  “胡言亂語。”於筱筱又捏捏她的鼻尖,“好了好了,我這都讓你這個小頑皮給帶偏了,前邊酥酥不是問我平陽侯的事情來著?”


  “嗯嗯。”薑芙用力點點頭,“阿嫂曉得嗎?”


  於筱筱既未點頭也未搖頭,“那是你阿兄年少時的事情,他不曾與我提過,我隻是聽得他手下將士提及過而已。”


  “平陽侯沈起比你阿兄年長五歲,曾經他們一同於軍中曆練,一同上陣殺敵,一同出生入死,聽聞他們曾是邊關禁軍年輕將士裏最默契也最出色的一對兄弟。”


  “然而,二十年前,沈起卻突然離開邊關回京來,繼而投入南疆軍中,再後來便作為南疆軍領將,蕩平了南疆匪寇,憑此功績成為齊國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侯爺。”


  僅此而已?薑芙回想薑蒲見著平陽侯時的態度,總覺事情絕非僅此而已,但也想到此乃二十年前之事,彼時阿嫂年僅十歲還未認識阿兄,且平陽侯也言他們兄弟二十年前邊關一別便再未有見過,縱是她再追問,阿嫂也無法相告再多。


  她們姑嫂間再說了些話,於筱筱亦再次確認薑芙手上的傷並無大礙這才起身離開。


  “你說娘子今日怪是不怪?一大早的就到廚房去將剛蒸好的糕點全都裝到食盒裏去了。”


  “嗯嗯,娘子平日裏最是挑嘴了,向來都是每樣甜糕都嚐上一塊而已,今日卻是全帶走了,確實怪極。”


  於筱筱離開軟玉軒後聽得兩名正在庭院裏清掃的婢子好奇地小聲道。


  於筱筱不由停下腳步,走至兩名婢子跟前,微蹙著眉問:“方才你二人在說娘子今日怎了?”


  兩個婢子心覺這也並非什麽說不得的事情,便將今晨自己所見如實告訴了於筱筱。


  這雖非什麽了不得的事,但於薑芙而言,卻的確是反常之事。


  於筱筱不禁想到向來慣於貪懶的薑芙今回已是連續兩日早起去往城西外郊的園圃,再聯想婢子所說的糕點與她方才在薑芙裙裾與繡鞋上見到的花泥。


  酥酥素日裏最是講究潔淨,斷不會讓自己的裙裾或是繡鞋沾上髒汙,更何況是花泥。


  諸般不同尋常之事皆集中到了一塊兒,絕非巧合。


  酥酥那孩子,以醫治瑞香為由到那園圃裏是做甚麽去了?


  看來她得差人好生注意著些才是。


  他們兄妹二人的關係這好不容易才緩和融洽起來,斷不能再因甚麽事讓他們兄妹關係又變回從前那般。


  不行,斷斷不行。


  *

  薑芙又從床底撈出了被她扔棄的那隻木盒,將裏邊蘇澤寫的信一股腦兒倒到了地上。


  薑芙腳踩著地上的信,恨不得將它們當成蘇澤,踩得稀爛。


  不過她不能這般做,這些信很快就要有大用處。


  “篆兒你說,你還是不是我的好篆兒了?”薑芙忽然拉住篆兒的手,衝她眨眨眼。


  “……”篆兒點點頭,然而心裏卻有些發虛。


  娘子……突然這麽問她,是要幹什麽?

  “那你幫不幫我?”薑芙盯著她,又問。


  “娘子若是有需要篆兒的地方,篆兒定是會幫娘子的。”這還用問麽?

  “那好,待會兒你就幫我去辦件事兒。”薑芙滿意地拍拍篆兒的肩,“現在先去替我將筆墨準備好。”


  蘇澤,你從前用怎樣的法子來害我阿兄,我如今便用怎樣的法子來成全你與連家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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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漲收藏不漲點擊,難過,一種是不是我寫得太難看了的自我靈魂疑問,心塞,到時上夾子又要墊底了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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