難過

  回到花田間的沈溯在蹲下身時忽覺一陣頭暈目眩,險險未站穩而栽到花田上,背上的傷也在這一瞬疼得尤為清晰,以致他麵色發白,額上甚至滲出了細汗來,緩了好一會兒才將眼前的物事重新瞧得清楚。


  隻見他將手撐在膝上,以此來穩住整個身子以便緩緩蹲下身來。


  這些芍藥若是今日不能剪去市集上賣,待明日全部開放便不好再賣了。


  他可是答應了小鹿兒與小虎子他們在立夏之前給他們每人置一身新衣,眼看立夏便快要到了,他攢下的錢卻還差了不少。


  若是不能及時將這些鮮花剪去市集挑賣,屆時他怕是要對小鹿兒他們食言了。


  他們有多盼著能有新衣來穿,他怎能讓孩子們失望?

  且今年他需多攢些錢才是,這般一來,在今冬到來之前,他便能給孩子們每人都置上一雙新鞋,如此一來他們入冬後有鞋可穿,便不會再因赤腳而凍出病來。


  但願薑娘子莫要再到這兒來了,他不知該如何應對,更無法專心做活。


  他這園圃,不當是如她這般嬌貴的娘子該來的地方,隻會髒了她的繡鞋與裙裾。


  她也更不應該多加理會他,他這般卑賤肮髒的人,隻會汙了她的眼。


  沈溯蹲在芍藥花田間,不禁然地又想到薑芙,聽得小院前方靜悄悄的,他稍稍抬起頭來往前方看去,不見任何人影,是他這園圃裏一如既往的模樣。


  看著靜悄悄的竹屋方向,沈溯有一瞬失神,很快又低下頭來,剪下一枝芍藥,小心地放到身旁的花籃裏。


  薑娘子……想來是離開了。


  明日……她可還會再來?

  此刻的沈溯並未察覺到自己心中想著的是甚麽,明明前一會兒他才在心中盼著薑芙莫要再到這兒來。


  想到薑芙,他不由轉身看向她的那株瑞香。


  被移植到花田裏的它似乎比昨日栽在盆中的它要稍微精神了些。


  這是薑娘子珍視的瑞香,那她當是會再到這兒來一趟。


  來將她的瑞香帶回去。


  如是想著,沈溯又兀自怔了一怔,爾後用力搖搖頭,以將這些不該他多想的事從自己腦子裏甩去。


  然而當他轉回身來時,他再一次愣住。


  隻因他視線裏出現了一雙於他身旁站定的繡鞋。


  仍如他昨日於薑芙腳上見到的那一雙繡鞋一般的藕荷色,但今日鞋麵上繡著的是兩隻翩飛的彩蝶,好似循著這滿園的鮮花而來,卻又不知為何一而再地停在他身旁。


  他以為,她已經離開了。


  這一刻,沈溯說不清亦道不明自己是何心緒,既覺薑芙不該到此處來,又覺自己是欣喜於見到她的。


  沈溯為自己矛盾的心思感到羞愧,連看著薑芙的繡鞋都不敢,匆忙別開眼去。


  更別提能道出些什麽話來。


  薑芙抿著下唇低頭看著遲遲未有理會她隻當沒發現她似的沈溯,本就發紅的眼圈愈來愈紅,卻不見她氣惱他的無動於衷,反是見她將裙裾一提,也蹲下身來。


  就在他身旁。


  沈溯頓時呼吸一屏渾身一僵,險險拿不穩手中的花剪。


  他以為薑芙又會像前邊那般說上些什麽讓他難以應對的話來,正尋思著逃開,卻聽薑芙隻是輕聲道:“我想從沈郎君這花田裏剪幾支芍藥回去插,沈郎君可願意賣與我?”


  沈溯這會兒因她“去而複返”的親近緊張得連呼吸都忘了,又如何顧得著思考,隻渾身僵直地點點頭。


  “我可以自己剪嗎?”隻聽薑芙又道。


  沈溯當即飛快地將花剪遞來與她,薑芙將將接過,他便又飛快地收回手,生怕與她有上丁點的觸碰。


  薑芙抿著唇默不作聲地接過花剪,不再看他,而是抬眸朝麵前的花田看去。


  隻見一朵盛放的嫩緋色花朵尤為精神地生長在所有花朵之上,仿若有意這般來引人觀賞它的美豔。


  薑芙自然而然被它吸引了眼球,便伸出手去拿住它的花莖以將它剪下。


  不想才將將碰上它的花莖,便被上邊尖利的花刺紮破了手指。


  神思胡亂難以集中的沈溯正於心中一遍遍地告誡自己萬莫胡思亂想時,忽然想起他這片花田裏並非隻植芍藥,還間植著些許月季,不免擔心薑芙識錯了花而紮到手,正欲提醒她,卻先聽得她輕呼一聲,手中的花剪亦掉落在地。


  沈溯連忙微抬起頭來,即見薑芙細嫩如蔥白的指尖上正冒著豆大的血珠,花田間那朵生長得最為張揚的嫩緋色花朵則是在微微搖晃。


  可見她確是被那朵花的花莖給紮破了手。


  若是稍加細心來瞧,便不難發現,這些花兒雖長得極為相似,但它們花莖不同,大多花莖上無刺,少許花莖上生著尖利的倒刺,並非同一種花兒。


  而薑芙方才要摘剪的這一朵,並非芍藥,而是月季。


  芍藥莖上無刺,月季則有之,但它們的花朵長得極為相似,時常被人錯認,沈溯常年與花木為伴,自是一眼便能區別兩種花兒,薑芙顯然並未認出來。


  薑芙看著自己冒著血珠的指尖,微怔失神。


  沈溯則是著急忙慌地看看自己雙手又看看左右,尋思著可以拿些什麽物事來為薑芙止住指尖的血。


  薑娘子十指這般嬌嫩,想必是疼極,受驚了。


  然而沈溯一介粗人,平日裏便是手腳哪兒磨破了皮也從不在意,身上更是從無帕子此類之物,這一時半會兒間竟是不知自己該如何做才是好。


  偏偏此時還見得薑芙將雙臂緩緩環在膝上,將臉埋到臂彎裏,低聲啜泣。


  沈溯頓時慌得不知所措,從未遇到過這般情況的他情急又無措得手心滲出了層層細汗來,又是一通張望無果後終是聽得他安慰薑芙道:“薑娘子你、你莫哭,我……我、我不收你分文便是,你想要哪枝花兒?我來、我來給你剪。”


  緊張、局促又笨拙的安慰,磕磕巴巴得險些連話都道不清。


  誰知他不說話還好,他這一通安慰下來,隻見不僅薑芙將雙臂環得更緊,更是嗚嗚咽咽地哭出了聲來,纖巧的雙肩一顫又一顫。


  不知曉的,還當是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幸而這並無旁人,否則沈溯覺得縱是給他十張嘴,他也說不清道不明了。


  沈溯此時不僅手心細汗漣漣,更是著急得額上亦是細汗涔涔,愈發不知自己該做什麽說什麽才對,偏又不能眼睜睜地看薑芙這般傷心委屈地蹲在地上哭,一番絞盡腦汁後又緊張地問道:“薑娘子可是被月季花刺紮得疼極?伸……伸出手來,讓我為薑娘子看看,可好?”


  “我不要你管!”薑芙頭也不抬,甕聲甕氣地拒絕,鼻音濃重。


  沈溯麵色白了白,既尷尬又羞愧,複將頭完全低下,同時從她身旁慢慢退開。


  薑芙等了好一會兒不見沈溯再有反應,她不免有些氣惱,這才微微抬起頭,露出一雙眼,自臂彎後觀察沈溯幹什麽去了竟是沒有再理會她。


  隻見沈溯此時已拎著他的花籃挪到了花田的另一側,繼續剪花枝去了。


  薑芙愣住,她、她不過是故意使性子說的氣話的而已,他竟真的不管她了!?


  她難過得直想哭是因為她覺得她不過是手指頭被紮破這一丁點都覺得疼,莫論他滿背的傷,那該多疼?可他不看大夫、不好好上藥,怎麽行?

  但凡他同她多道上那麽一兩句話,她就能套住他的話讓他答應去看大夫,可這木頭竟然就順著她的話到一旁去了。


  她不過是說說氣話而已呀!


  “沈郎君,你就當真不管我了?”薑芙不再將臉埋進臂彎裏,而是隔著麵前的小花田,看向對麵的沈溯。


  “哢嚓—”沈溯手一抖,剪錯了一株花。


  他不敢說話,更不敢抬頭,隻當自己甚麽都未聽到,繼續伸手去扶住另一枝芍藥花莖,將它從根部往上寸許的地方斜剪斷。


  待他將這一朵花放進花籃裏時,本是在花田對麵的薑芙又來到他身旁,亦是裙裾一提又在他身旁蹲下身來。


  “給你看。”隻見她將自己方才被紮破手指的手朝沈溯麵前一遞。


  除了指尖處還留下一個細小的紅點外再無其他,顯然已經無礙。


  “薑娘子的指尖已經無恙了。”沈溯匆匆看了她細嫩的柔荑一眼便別開眼,似乎多瞧她的手一眼都是對她的欺辱似的。


  薑芙亦看一眼自己遞到他麵前的手,爾後扭頭看向身旁的花田,尋著一株根莖帶刺的月季,當即伸出手去,抓住那花莖中部,隨後將手往上一剌——


  尖利的花刺瞬間劃破她的手心與指腹。


  痛感令她咬唇蹙眉。


  沈溯見狀心驚,想要阻止根本來不及。


  於是見得薑芙將被花刺劃破的手重新遞到他麵前來。


  花刺在她白淨細嫩的手心與指腹上劃出了數道血口子,血水與傷口模糊了她嬌嫩的手。


  沈溯震驚不已,薑娘子這是……作甚?

  “沈郎君,你看,我受傷了。”隻聽薑芙難過道,“你帶我去看大夫好不好?”


  沈溯終是驚愕地緩緩抬起頭來。


  隻見薑芙眼眶通紅,眸中滿是瑩瑩的淚。


  她一瞬不瞬地看著他,輕輕咬著下唇,不知是因為掌心的傷,還是因為心中難過,哽咽又道,“我們一起去看大夫,好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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