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洄

  沈溯一路從西城郊外的園圃走來,衣衫上不免沾些塵泥,他躬下腰,將袍衫上的塵泥拂淨。


  開門的是一位中年家仆,他看沈溯的眼神雖沒有那兩名小廝那般的輕蔑鄙夷,卻也沒有任何敬意,唯有冷漠。


  家仆麵無表情地將他上下打量了一番,好似在確定他衣著是否妥當似的,稍後這才冷淡道:“隨我來吧。”


  沈溯低著頭,看著自己跟前的門檻,不由自主地將垂在身側的雙手漸漸攏成拳,便是如常的麵色也都有些微微發白。


  每一回走進這一座宅邸,他都需無數分勇氣。


  仿佛這府邸於他而言,不僅僅不是歸處,而是無盡的深淵。


  即便如此,他還是艱難地抬起有如縛著磐石的雙腳,跨進了這座隻會讓他心生畏懼與痛苦的宅邸。


  平陽侯府的這一後門開在下人院裏,為沈溯開門的是專管府上下人的管事,管教下人起來素來嚴厲,往常他一旦出現在下人院裏時,所有人都心驚膽戰的,生怕是自己犯了錯招致他來施以教訓。


  不過像他今日這般到得下人院來卻直往後門去的情況,下人們早已見怪不怪,更不會像往常見他出現時那般惶恐。


  因為下人院裏的大家夥都知道,他這是到後門去等大公子,而不是特意教訓他們誰人來的。


  正在搓洗衣裳的小婢子端不住好奇心,忍不住抬起頭來悄悄偷看上一眼,卻被身旁的年紀年長她不少的婢子在她胳膊上揪了一把,示意她不要胡亂看,以免招來不必要的處罰。


  待他們走遠了再瞧不見,年長的婢子才鬆了一口氣,罵身旁的小婢子道:“你是皮癢了想招打是不是?要是被張管事看見你幹活不認真,有得你受的!”


  小婢子後怕地用力點點頭,繼續賣力地搓洗衣裳,然而她終究還是按不住心中的好奇,小小聲的問年長婢子道:“春兒姐,那人是誰啊?新來的家仆?”


  可又不大像啊,他可是穿著衫袍呢。


  春兒頭也不抬,“那是咱們府上的長公子。”


  “長、長公子?”小婢子目瞪口呆,她隻知道府上有一位公子而已,這、這長公子又是哪裏來的啊?而且,“可他怎麽由張管事領著啊?又怎麽從這後門進來呢?”


  這後門是他們這些下人才走的,就連管事的進出侯府都不走這後門而是走的大門呢!

  聽得小婢子如是驚奇,春兒先是嗤笑一聲,這才抬起頭來,不屑地看了一眼沈溯走遠的方向,嘲諷道:“他啊,算哪門子真的長公子,就是一賣花的,不時穿得人模狗樣的到咱們府上來討點銀錢過日子什麽的,你才來不久,沒見過他是應當的。”


  小婢子難以置信,嘴張得更大,“這是為什麽啊?那他不是侯爺和夫人生的孩子嗎?”


  她話音才落,春兒趕緊捂住她的嘴,連手上的皂莢水都沒來得及甩幹淨,“想死呢!”


  小婢子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也趕緊捂住自己的嘴,同時驚慌地左右張望,確定沒人注意聽到她說什麽後才敢將手放下來。


  春兒白她一眼,好一會兒也才左右看了一眼,將聲音壓至最低,繼續同她道:“沒人知道你問的這個問題的答案,但是大家夥都知道這長公子極不受夫人與侯爺待見,聽說他八歲還是十歲開始就被夫人趕出去自己過日子去了。”


  “後來吧,他就是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回來一次,待上幾個時辰便又離開,也不知道他是為了什麽而來,大家夥都猜他是來找夫人討要錢財來了,不然為何總是入夜之後才悄悄離開,怕被人看見了笑話他唄!”


  “照我說啊,他敢厚著臉皮回來,還怕旁人笑話他不成?”春兒說著說著,又嗤了一聲,嘲諷至極。


  許是找著了話兒解悶,又許是旁處沒有人盯著聽著,總之春兒這會兒像是打開了話匣子似的,想到什麽便說什麽,全然忘了她前邊才嗬斥身旁的小婢子不要多嘴多舌。


  倒是小婢子聽著聽著就不說話了,心道是那長公子很可憐啊,難道春兒姐……不覺得嗎?

  不過,長公子要是回來拿錢的話,管事的直接拿錢到門外打發他不就成了?既然侯爺夫人不待見他,又為什麽讓管事的領他進來?


  這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小婢子雖然心中諸多疑惑不解,可她不敢問,隻能低下頭繼續搓洗衣裳。


  這些也不是她一個洗衣奴婢能夠管得著的。


  *

  沈溯自有記憶開始,他便生活在這座平陽侯府裏。


  然而這府中的一切於他而言,卻都是再陌生不過。


  他不曾看過這府裏的任一處景致,也不曾自己走過這府裏的任一條道路。


  從前他在這府裏,除了那屬於他的咫尺小院,他哪兒都未能去過。


  第一次走出那個小院,便是他八歲時被從平陽侯府趕出去的時候。


  那時正值隆冬,大雪紛飛,他隻穿著一件單薄的夾襖,他站在侯府小小的後門外,看張管事麵無表情亦毫不遲疑地將門“砰”的一聲關上。


  最後無處可去的他饑寒交迫地倒在地上,任愈下愈厚的大雪將他覆蓋。


  那時候他想,他這樣死了也好,這樣一來,母親就不會因為生下他而再覺得痛苦。


  他也不用再受任何苦與痛。


  他本來就不該生來這世上。


  每每走在這平陽侯府裏,沈溯的心緒便尤為沉重,他不曾抬頭,也不知道自己跟在張管事身後走了多久,直到張管事停下,他才停下。


  他們停下之處,是一處庭院門前。


  “長公子先去見公子。”隻聽張管事道,“夫人那兒,待長公子自公子這兒離開,再去。”


  沈溯一言不發,隻緩緩地點了點頭,便跨進了麵前的庭院裏。


  然而他跨入這座庭院時的腳步卻是比前邊跨進這府上後門門檻時的腳步要輕鬆上許多。


  便是他在任何人麵前都不曾抬起的頭,也在往這庭院深處一步步走去時自然而然地抬了起來。


  庭院幽靜,花木蔥蘢,鳥鳴啁啾,小徑蜿蜒,仿若通幽。


  走在這花木掩映的小徑上的沈溯這也才緩緩鬆開了緊握著的雙手。


  而除了草木暖陽,這庭院裏再未多一人影,沈溯卻絲毫不覺怪異,顯然這處庭院一直如此。


  小徑盡頭,一幢兩層樓閣映入眼簾,樓閣前是一片青石鋪就的空地,兩側栽著紫竹,屋前栽一緋桃,樹上緋桃開得正好。


  緋桃樹下置著一張交椅,交椅旁是一張香案,案上置著一隻青銅香爐,爐中燃著香丸,素雅清淡的香氣氤氳而起。


  一名身穿竹青色長襖的少年正躺在交椅裏,手裏捧著一本書頁都泛了黃的老舊書冊,神情認真且專注,莫說沈溯走近了他毫無察覺,便是他頭頂的桃樹上落下一朵緋桃正正好砸到他麵上,他都沒有絲毫分神。


  隻是而今已是暮春時節,寒冬已過陽光和煦,少年身上仍未換下早春時節才穿的長襖,不僅如此,他身上本還蓋著一件褙子,卻因他看書看得太過專注以致那褙子何時滑掉到地上他都未有察覺。


  且觀少年麵色青白,血色鮮少,兩頰清瘦,顯然是身患有疾。


  若是細看,便會發現少年與沈溯生得有幾分相似。


  而除了這株緋桃樹下,樓閣前的空地上鋪滿了打開的書籍,或新或舊或厚或薄,但無一不是完好,可見主人家必是愛書惜書之人,也正是趁著這晴好的天氣將藏書拿出來好生曬曬,以免蛀蟲。


  一名與少年年紀相仿的小廝正趴在庭院裏一摞兒書箱上打盹兒,許是春陽太暖和,負責曬書的他便犯了困,趴在書箱上便睡著了。


  除了少年與小廝,這庭院裏再不見其他人。


  沈溯並不出聲,也沒有特意放輕腳步,就如常地走到緋桃樹下,走到少年身旁,彎腰撿起交椅旁掉落在地的褙子,動作輕緩地替少年蓋到身上。


  少年也正好抬起手將書翻頁,瞧見沈溯拉著褙子的雙手,這才發覺過來身旁有人,不禁抬起頭來。


  見得是沈溯的瞬間,少年麵上即刻露出歡喜的笑顏來,一邊將書闔上一邊站起身來,“兄長!”


  沈溯看著少年迎著暖陽開朗的笑靨,不由也微微笑了起來,“阿洄看甚麽書看得如此認真?”


  此時的沈溯,沒有任何拘謹,更沒有任何不自在。


  “前人收整的魯朝賢人們的治國之道。”沈洄邊道邊將手裏的書朝沈溯麵前一遞,“兄長可要看看?這可是我昨日才得到的。”


  卻見沈溯毫不猶豫地將他的手輕輕推開,連忙道:“阿洄莫玩笑我,你的這些書,我縱是能看得下去,也不知其中究竟何意,饒了我吧。”


  “我就知道兄長會這般說。”沈洄笑得開心,青白的麵上稍稍多了一分血色,“兄長你且坐,我這就去給你拿你喜看的書來。”


  沈洄說完,不由分說地將沈溯按坐到交椅裏,以防他不肯坐著,沈洄便又再道他一回:“兄長你可不許站起來。”


  沈溯不想讓他為自己多費心,便聽他的坐著不動。


  沈洄在回屋拿書前瞥了沈溯的袍腳與皁靴一眼。


  上邊的塵泥雖有拍拂過,可仍不難看出是走了不少的路才致沾了如此塵泥。


  兄長他,太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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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洄很好的!

  開了個新的預收,類經營向的設定,仙女們給個收藏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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